我正在一間消毒妥善的電梯裡,裡面正放著令人舒緩的老式情歌〈田納西華爾滋〉。這個電梯奇妙的是:它的窗口不是對著外面的風景,而是看著樓內本身平均每秒一層的變化。如此我不確定要按哪一層樓離開了。
或許這一台標示為「中老年」的電梯就是沒有「離開」的鍵可以按,而我們正有效率地往摩天的嚥念前進,雖然時刻感到肉體殘朽,也同時感到時代加固與創新的拉扯。此時我還在舊世界的殘骸上起舞,在「未來」這個不是人人都有邀請函的世界,我目前只掛上了「暫時體驗」的磁條。
或許由於少了一點實際參與的氣氛,我終於看到了村上春樹所謂的「流行的惡與流行的善」是如何接班的。兩者糾纏著,簡直類似愛情劇的俗濫戲碼。善與惡,在我眼前互換了彼此的衣物,剎那間,讓你以為它們就是雙胞胎。最後如路牌分立兩邊,宛如它們是開展,也是盡頭。
兩者戲服互換的兒戲樣,我無法從它們的流動之中,爭取到片刻的醒神。人間下一題的善與惡往往就湧上來了。
而我又是什麼時候進來這台電梯的?彷彿之間我還在類似Edward Hopper畫中臥室的一角。床上還有剛醒的餘溫,陽光卻太早提醒了我早與外界現實錯開了一大步。
屋外仍聽得到許多人在討伐某個名人的失言,要在網路上取消他的存在。這似乎是每周的活動之一,而我在Hopper的陽光裡,體會到失語才是這一陣陣喧譁的根本原因。這個世界䟚嘈雜,我䟚覺得人們活在一個失語的世界。用的話術與詭辯䟚多,䟚覺得天空的雷都是一陣꼹屁,每個人在自己的失語中動輒寫上五百到一千字的「無言以對」。
如今我搭乘的這台電梯,它簡直像《異形》中雷普莉的個體休眠艙發射出去後,在無垠的太空中漂浮著,看著周遭善惡的隕石流對撞。我像躱在眞空包裡,旁人振臂疾呼的嘈雜,都「咻」一下被收入最深的寂靜裡面。
沒人知道網路上為何每日都要排放大量的廢話,卻簡言之都是「我在這裡啊!」這樣的孤獨寂寞,像是卡在宇宙的牙縫之中,出不去又沾黏著自身存在的疑問。為何「存在」是這樣輕飄飄的重量?我們人造衛星也架了,監視器無所不在,手機也全天候地搜尋所有人的定位之後。
又為什麼,是這樣明亮的世界裡,卻讓人孤獨到連影子都照不出來。
那麼,全天候照亮我們的光到底是什麼呢?如果我們不去思考,那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像翻頁一樣地過了呢?你我反芻社交軟體上如下雨般的語句,讀了卻沒入心,下了也只剩滴答答的潮濕感,我們進步到無法消化我們的寂寞了。
因為可以浪費我們時間的東西有那麼多,而寂寞就是卡在偌大宇宙中的一顆碎屑,無法融入,但是雷達也探測不出的存在,卻在這個過度明亮的世界裡,有著裂縫之深。明明有這麼多的話語,也不足夠把寂寞訴說一二。
但我們卻熱中於討論善惡,每日嘴上跑火車一樣地開班次,爭論你錯還是我錯,誰又最接近正義。如此這般,我們就借題發揮地爬到高處,被人傾聽了個大同小異且換句話說的寶貴意見,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寂寞終於在這過程中稍稍退位,如在萬家燈火之外,那個淒淸的月亮。
每當有人在網上以正義之名討伐誰,或取消文化野火蔓延,我都覺得綁在十字架上被罵的目標是個虛像。主要是那儀式感讓人欲罷不能,被取消的目標總是春風吹又生(貨源都不會消失),在討伐與取消的動作中,人們終於解脫了自身存在與否,又可以與他人一體的模糊不淸,於是生存焦慮就暫時紓緩了。
直到下一波討伐前,無聊、無解與無謂又三位一體地坐落在中間。有關善惡的討論總能取代獨處的焦慮。儘管討論完後餘味莫名,但那時的憤怒與熱切都像是眞的,只是經過反覆加熱後總會原味流失。
善惡正義可以對焦自己的位置,但從來不是能被誰了解。這個世界被意見包裹成一繭屋,人們在其中反芻著自己的碎念。
衛星䟚鎖定就䟚孤獨,數據䟚分析就䟚不會被了解。經年累月累積的深層情緒,如同太空與深海裡的不明垃圾一般,沉默才是集體的潛台詞。
然而在明亮之中明確的孤單,眞的不會化為一種新時代的惡嗎?
我們現在所消費的,且一再拿來證明自己的書與電影,早已脫離了那物品本身。我們不只是在買一個鍋子,也不只在爭辯一部電影的好壞,而是在反覆驗證購買它所能投射的更好的生活,與更正確的自己。
我們不斷藉著購買、旅行,與各種馬不停蹄的行為,來投射出更多的自己。
但在這其中,卻又一次次發現內在的浮泛與不如期望。如社群發達以前我們得要跟眾人比較,但我們的關注力如今已不在社會這個大景幕,而專注於藉由物品再重刷了自己。
模仿著買下那些物件的自己,或看完所有影展的自己,但那個被投射的主體,永遠不及自己牆上的影子大,自己遂成為自身的勁敵,永遠不耐與自己共處多些時分。
電影《寄生上流》劇照
每一日都在自我表述,甚至聽人無謂的表述。如同《寄生上流》裡被人拿來拿去的「假山石」(它是什麼並不重要,它的無用能彰顯更高階級),如同《燃燒烈愛》中那個表明要「忘記這裡沒有橘子」的海美,包括她也被虛化了。物品為我們說了太多,我們甚至以此來辨別他人。
被拍下與剪輯過的人生,都被當成自我介紹。「有」與「沒有」是這麼地楚河漢界,値得羨慕與跟風的頓時滿滿且隨時下架。然當象徵多采多姿的人生拼貼在許多人的塗鴉牆時,更多的「匱乏感」就隨之而來了。
一個是掛滿贅物的人生,另一個是無法隨風起舞的無資源者。前者過了周期就顯出空蕩,後者的被剝奪感與日俱增。雙方都無法自我滿足。
世界被打造成一個迪士尼樂園的歡樂假象,一種被標價的高昂,我們甚至得附和這份起勁。於是我們發現,不是一起興奮地去迎合,不然就是瀕近散場的寥落,這主題樂園不讓人歇息,除非你耐得住寂寞。為何這樣有智慧的動物,卻被困在這種馬戲團的實驗中,讓自己的購買成了一個聽不到回聲的空井;而無法購買的,則在最邊緣的角落,不被取消地就消失。
一粒塵埃因為風而能飛起來,但被物質固化的世界,連風都沒有。
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日本電影《怒》,一個在炎夏發傳單到口乾舌燥的人,因某婦人從高級住宅區給了他一杯透心涼的檸檬水,他長久以來的憤怒因為那杯水而爆發。
有一天,如果我們想起這個時代的寂寞,大嚥就是「我消費故我在」吧,ⷬ便秀出一張票根都是一種姿態,我們在巨大的投影前面急忙擺了另一姿勢。
明明這世界看來是用善意裝飾,每一張po出的照片都是「這就是我的人生」這樣剪輯過的歡樂,而對方讀取到的則是背面的荒漠。不知道是他的還是你的,大小黑洞互相吸引與攻擊。
在這個看似充滿歡樂照片、高級品味、聚餐連連、美好衣食、朋友熱絡的粉妝世界裡,我們假設上方有一透風口,飛來一隻蒼蠅,停在那餐點照上,發出抖動的聲響,然後它又飛走了。留下充滿用餐照、宣示旅遊品味照貼在牆上,不知哪一個更像是活著的世界?
明明看見的是善,為何會是惡的呢?明明一開始要伸張正義,後來演變出的「政治正確」並令人窒息。滿滿拼貼著物件、交際與自我外貌的輻射狀人生,像是假帳號的運轉,誰都可以增生、誰都可以改寫、誰都能夠崇拜。這近看像個喜劇,遠看(如以衛星這般遠的距離)那裡又眞的有「人煙」嗎?
本文節錄自木馬文化《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一書
Patti Page - Tennessee Waltz (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