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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世才會喜歡我 - 張洹 Nothing Is Permanent in Life
情感 | Jul 14 , 2016  00:00

來世才會喜歡我 - 張洹 Nothing Is Permanent in Life

「快點快點!」一身輕裝、衣服顏色如同獨創的香灰畫,張洹終於親自開口了,因為助理不敢過於催促來此參訪工作室的國際媒體,而行程緊湊的張洹,只好自己催促,頓時顯得嚴肅。這位國際知名的藝術家其實善解人意,只是生命短暫,想做的創作還有那麼多,時間如此寶貴,縱然他說:「來世,中國人才會喜歡我。」
文/藍漢傑  圖/Fondation Louis Vuitton、張洹工作室

位於上海的張洹工作室,原本是生產重工業產品的老工廠,僅建築面積就有2萬平方米,約莫20棟建築幾乎全用於各類的創作,諸如皮革裝置藝術、香灰畫等,還養了動物。全球沒有幾位當代藝術家能有這麼大的工作室作後盾。張洹近年的作品也確實巨大,一幅描繪耶穌與十二門徒的香灰畫,尺寸幾乎是半個籃球場大。「回到中國,如魚得水。」張洹這麼說,相較於在紐約拚搏的流浪歲月,甚至更早在北京的拮据困窘,這個出生於河南偏鄉的藝術家,半個世紀的人生故事與中國命運互通聲息,當初對孩子學藝術毫不指望的父親,根本料不到搞藝術的能有這番成就,而中國崛起的景象也絕非父親那一輩的人所能想像。

 

我可以把你畫得很像

文革爆發前夕,張洹出生於河南安陽,農地撒野,與天地為伍,野慣了的他,上了小學自然無法靜心讀書,課業不佳,直到展現繪畫能力才受到老師鼓勵,那是唯一令他感到自信的事,於是立誓要成為畫家,什麼是畫家?「就是你坐在我面前,我可以把你畫得很像。」中學時期,畫畫成了重心,看電影時還畫速寫,父親卻不支持,但鄰居說服父親讓張洹報考中央美術學院。連考三年不上,銳氣盡失,最後念了河南大學美術系,「有學校念就很幸福了。」學校給的是蘇聯寫實體系,「果真就是可以把你畫得很像,」但是,靈魂在哪裡?米勒的〈晚禱〉給了啟示,巴黎動盪,幾位畫家走避巴黎近郊的巴比松,本要歌頌農民與土地,以此對抗巴黎興起的革命意識,可是當米勒看見農民在教堂鐘聲中放下農務,低頭祈禱,生命態度儼然超越人間爭論,因而畫出〈晚禱〉,米勒也成了張洹欽服的畫家。

大學畢業後,張洹進入中央美院教師研修班,之後卻又放棄教職,選擇當藝術家。那是90年代初期,社會一股奇異難辨的躁動不安,促動藝術的生命力,北京齊聚叛逆而想開創出什麼的年輕藝術家,都是外地來的,張洹是其一,他們拋開傳統寫實繪畫形式,積極尋找新的創作方式。一場前衛的聯展即將舉行,張洹做了裝置作品,但官方對該展嚴審,要求張洹換掉作品。原作品不得展出,張洹決定在開展當天以藝術精神對抗,他一絲不掛,全身染上紅色,雙手抱著塑膠娃娃,一步步走向原本預定放置作品的地點,那裡已是空白,可是張洹裸身行進到了半途就被打斷,事後還得寫自我批評報告。這是他第一次的行為藝術,是個半成品,卻是他日後以行為藝術成名的濫觴。

隔年,張洹完成真正完整的第一個行為藝術之作〈12平方米〉,他裸身靜坐在12平方米的公廁一個小時,猶如苦行僧,身體任蒼蠅沾黏、腐臭包圍。這樣的公廁是生活的一部分,藝術家只是透過行為延長了這個刻意被人忽略的日常片刻,「這就是我的生活,但藝術行為完成後,我才能知道究竟體驗到了什麼。」從此,個人能深刻體驗的行為藝術,取代少年時「把你畫得很像」的藝術之夢。他端詳著在現實生活裡的自己,提出質疑:是什麼造就了眼前的現況?

官方關注這群「意識獨特」的藝術家,時機一到就出手,張洹幾乎走投無路。「30歲了,我要做的事沒有任何進展,連幹掉自己都不成。」潦倒到幾乎生不如死,老天卻自有安排,隔年張洹竟受到慕尼黑中國藝術節邀請,這是他首次走出中國,縱然藝術節最後臨時取消,但他看見了外面的世界。1998年9月8日是個關鍵日,由於《Inside Out》展覽開幕之邀,他飛向了紐約,暗自決定冒險留下,不再回中國。

人類藝術的盡頭

《Inside Out》使張洹受到矚目,但不成氣候,生活依然困頓,他持續如同苦行僧所進行的行為藝術,近乎是在折磨自己,例如〈朝聖——紐約風水〉,他全裸躺在鋪上冰塊的羅漢床上,要用身體的溫度融化冰塊,意外的是,冰塊並未如預期地融化。「躺上去幾分鐘之後,我的體溫被冰塊改變了,和冰一樣冷。」這意外並不影響作品的完整,因為行為藝術不是表演,意外本身就是作品。「我體驗到,當你想改變一件事的時候,很可能你會先被改變。」

張洹的藝術之路也因為這件作品而改變,紐約人喜歡他,人們好奇地問他:「你的工作室在哪?」他回答:「腦袋就是我的工作室。」人脈廣闊的Peter Fleissing為他引薦藝術界一言九鼎的人士,諸如M. Goodman、Christian Boltanski、Don Rubell等。張洹的作品得到愈來愈多藏家青睞,從此衣食無憂,「再也不用去醫院揹屍體了。」紐約的精彩一再吸引夢想者前來,但在此生活、創作、從窘迫到名聲大噪的張洹,卻體悟到「這裡是人類藝術的盡頭,而中國正在開始變化。」張洹決定回中國,「回首紐約,最大的收穫是弄清楚我是中國人。」

張洹回到中國,也拋下了行為藝術。找到上海老工廠成為工作室之後,從「個人行為化的藝術觀念」轉為「觀念化的集體藝術生產行動」,每一件作品皆巨大無比,工作室的人員高達200多人,藝術成了工程。張洹並且研發出香灰畫,「就在我回上海的那一年,某天走進了靜安寺,香客密集,人人口中念念有詞,如果不是宗教,你會以為這裡是神經病院。但是他們如此虔誠拜佛,尋找改變的力量,期望生病的能因此療癒、逆境能因此改變,甚至得以實現願望,他們透過敬香、點燃、燒盡與祈禱產生連結。我從小就接觸香,卻第一次有這麼深的感動。我要把香請到作品裡,這是藝術史上從未用過的材料。」以香灰作為創作材料並不容易,張洹研發並取得專利,能使香灰凝聚固定的工序目前仍是機密。

〈知天命〉是張洹送給自己50歲生日的作品,回應孔子之語「五十而知天命」,藉此表達自己的生命道路已經走到不再與命運爭執,「認清了命運不是自定,而是由天安排,一切都是命定。」之前的【問孔子】系列,張洹所提出的命題是「孔子能不能救中國?對全球的發展是否有所啟示?」無論是香灰裊繞中的孔子,或是正在泡澡的孔子,或是與耶穌對望的孔子,問題持續盤旋,孔子無法回應,而張洹終究自己給了答案,「孔子救不了人類,而且所有的思想與宗教也救不了人類。」上海工作室裡養了一群曾參與作品的猴子,「我每天看著牠們,看到了動物的本性就是『爭』,我們就是動物,『爭』會讓我們走向滅亡。」

 

無常一直在我的作品裡

人類步步走向滅亡,「西藏會是最後一個滅亡之處,因為那裡是人類最初的狀態。」相信生死輪迴的張洹,下半輩子要做的事是拍電影,實現少年時的夢想,那在家鄉一邊看電影一邊畫速寫的少年又回來了。「我正在寫三個電影劇本,其中一個關於天葬,去年七月我又去了西藏,那一次師傅終於願意收我為徒,我因此學了天葬。」天葬諸多禁忌,沒聽說過天葬師願意收漢人為徒,張洹應該是第一人。工作室還搜集諸多歷史久遠的石棺,作品概念已有雛形,將是墓葬文化與當代藝術的對話。

從個人行為藝術的體驗,集體藝術生產的創作,張洹透過不同主題所試圖提出的質疑,最終似乎試圖透過死亡找到答案。死亡是什麼?或許該問人類如何看待時間?張洹講了個笑話,外國人問他對中國當今的看法,他這麼回答:「Europe sleeps, U.S.A. doesn't know how to sleep, and China, sleepless。」過動的中國,無暇停下腳步沉思,忽視無常的存在,「中國發展過度,把許多後代要做的事都先做了,而且品質堪憂。」國際把焦點放在中國崛起與富裕,「可是去年河南安陽,我的家鄉,卻發生有個男子殺死6個女人案件,凶手要把女屍賣給需要配陰婚的人,因為未婚過世的男人不能和祖先同葬,都已經是21世紀了,你相信還有這樣的習俗左右人心嗎?」

張洹工作室建築體之間的半露天棚子下,置放一輛火車,這輛乘載煉油的火車駛出109號隧道的那一剎那,四川大地震發生。張洹看到新聞後,一再追蹤車體的下落,最後高價買回車頭和最後一節車廂,以此創作〈希望隧道〉。生來自死,死造就生,輪迴不息,每一個時刻也都有生滅的現象,一個念頭的生,便是另一個念頭的死,事事皆然,同為無常。張洹從頭回溯自己的作品,「無常一直都在我的作品裡,佛陀指出這個世界沒有恆常的東西,一切都在變,但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則是必然,現在科學已經證明善念會引起正面能量,心存善意的人會活得比較健康。」既然滅亡是命定,那麼希望亦然。

張洹

1965年生於河南安陽,國際知名當代藝術家,畢業於河南大學美術系、中央美術學院碩士進修班。1998年移居紐約,以行為藝術揚名,2005年回到中國,於上海成立工作室,創作面向擴及雕塑、裝置、版畫、舞台設計,作品多為量體龐大,並獨創以香灰為材。代表作品有行為藝術類〈為無名山增高一米〉〈12平方米〉,裝置藝術系列【和平】【英雄】【問孔子】以及香灰畫系列等。曾獲法國榮譽軍團勳章(2014)、中國年度羅博藝術家(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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