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目光沿著劉振祥的工作室逡巡,阿遠和阿雲穿學生制服背著書包,走在小鎮鐵道旁的《戀戀風塵》原版海報不在現場。唯二兩幀相同的影像,首先是二樓走廊牆上的「戀戀.好好——劉振祥《戀戀風塵》攝影展」海報,接著上到三樓,各就定位準備採訪時,桌曆相片的小情侶阿遠和阿雲,可不就正朝著我們走來嗎?
「我沒有,我連一張都沒有。」劉振祥證實了我們的臆想。他手上的原版電影海報,全在某次風災中泡水淹掉了。
《戀戀風塵》男女主角放學後行走於鐵軌旁的景象,這張照片被中影海報設計師陳歡選用於電影海報主視覺。(攝影/劉振祥)
下山追尋人生的風景
訪問當日也是颱風天。五月颱「瑪娃」路徑北轉,陸上警報解除,台北城南仍下起間歇陣雨。在陽明山農家出生的劉振祥,領我們在騎樓巷弄間遊走取景,天象風雲變幻,他從小異常有感。
18歲初學攝影,劉振祥寫下一段少年說愁:「距離出生愈遠,離死亡愈近,我不清楚為何來到這世間。」若非為了探索喜愛的攝影領域,他很可能繼續待在老家,做雕塑或者畫畫一輩子不出山,這世上也就少了一位傑出的攝影藝術家。
20歲舉辦首次個展《問劉二十》,劉振祥加入「V-10視覺藝術群」嶄露頭角。隨後去高雄服役,專門處理軍民車禍,拍攝對象是已經失去生命的人。想像中生命消逝的無常,對比真實直面的死亡,劉振祥一雙敏感的眼睛,認知到實際所見的生命風景並不唯美。
劉振祥第一次接觸電影劇照,是1983年協助攝影家謝春德拍攝《兒子的大玩偶》。後來因為攝影師陳懷恩的邀請,甫退伍的劉振祥接下《戀戀風塵》劇照師兼司機的工作。第一次拍劇照,無人帶領他入門,全憑自己摸索。拍電影劇照幾乎賺不了錢,拿到兩萬塊薪水,底片可能花了三萬塊,還不包括沖洗費用。跟拍一部電影下來,無法維持基本生活開銷。
80年代進入媒體工作,是一個相對安定的經濟選擇。「如果在別的地方上班,外面遊行隊伍從旁經過,對一個喜歡拍照的人,你根本坐不住,一定會想往外跑。」當時台灣社會已經感受到劇烈的時代脈動,當攝影鏡頭遇上街頭運動,劉振祥全身魂靈筋肉蠢蠢欲動,每天幾乎不用進辦公室的日子,第一個抵達抗議現場,最後一支拒馬吊走後才離去。
那段風起雲湧的狂飆年代,劉振祥鏡頭下各種政治改革、社會運動等街頭抗議事件無所遁形,也為新聞現場留下戲劇性的切片。1990年5月29日,反軍人干政聯盟包圍立法院,戴著「黑名單」面具的民眾,被警察打傷送醫。劉振祥以特寫鏡頭拍攝遺留在拒馬上的染血面具,間接又傳神地表達出街頭混亂的警棍齊飛、流血衝突,黑白照片定格收攏了歷史的跫音。紀實攝影慣用黑白畫面來表達情緒,「如果這張用彩色,妳知道有多可怕?」劉振祥聲音表情略變,難得起了波瀾。
1990年5月29日,反軍人干政聯盟包圍立法院,戴著「黑名單」面具的民眾被警察打傷送醫,染血面具遺留在拒馬上。(攝影/劉振祥)
捕捉稍縱即逝的瞬間
1980年代的台北,除卻街頭抗議的血脈賁張,人群中親眼目睹自焚的壯烈,另一股生猛的表演藝術能量同時迸發,劉振祥一腳踩在餘煙未消的抗爭灰燼上,另一隻腳踏足表演藝術領域,1987年開始參與雲門舞集的攝影工作,迄今已密切合作36年。
2017年陳懷恩執導的紀錄片《曼菲》宣傳海報主視覺,所選用的就是劉振祥1987年拍攝《羅曼菲舞展》黑白照片。相機的角度垂直俯瞰,那是上帝的視角,羅曼菲仰望著上方原地旋轉,眼眸瀲灩帶笑,令觀者隨之歡欣。
當年拍完《戀戀風塵》劇照,劉振祥沒有留在電影圈發展,2008年鍾孟宏導演第一部劇情長片《停車》邀請他擔任劇照師,攝影大師張照堂口中的「八眼蜘蛛」沉靜蟄伏於片場,成為拍攝現場的另一對眼睛,「製片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出現,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離開。」
劉振祥一直是鍾孟宏劇照師的不二人選,合作多達十部片以上。分明年紀相仿,鍾孟宏形容劉振祥在片場就像一尊土地公,氣質安靜沉定,尤其照片可以帶給他更多想法,兩人之間彷彿存在著萬有引力。鍾孟宏認為劇照是一部電影不可或缺的存在,願意給予劉振祥極大的自由發揮,讓劇照獨立於電影之外,「彷如一部靜止的電影般展演在人們眼前」。
而劉振祥再次踏上劇照之路,嘗試採用不同的數位手法,對照片進行後製、再創作。2017年《大佛普拉斯》刻劃底層社會沒錢沒勢的小人物,劉振祥便針對電影的氛圍角度切入,「有錢人的世界是彩色,窮人是黑白」,讓劇照呈現出一種介於黑白與彩色之間的視覺效果。
攝於台北東和禪寺,《戀戀風塵》男女主角準備要演出當兵前餐聚一幕,因為現場突然驟雨而在等戲。(攝影/劉振祥)
戲劇與紀實互為表裡
《戀戀風塵》有張著名劇照是電影本身沒有的畫面,男女主角準備要演出當兵前餐聚一幕,因為驟雨突至,臨時在東和禪寺鐘樓下躲雨。旁邊有老兵下棋聊天喝酒,吃些小菜、花生米,地上還擺了58度的金門高粱,他們生活在那裡,他們跟劇情毫無關聯。
「如果是紀實攝影,你沒有理由在街上拿相機對著別人拍。如果有媒體身分,你就可以理所當然把鏡頭對準你要拍的人。如果是電影的話更好,你可以在各種情境裡,營造出屬於那個故事的畫面。」這是紀實攝影出身的劉振祥,對於劇照師角色所做的切換,他隨時會抽離開來,炯炯注視當下社會氛圍,「你說它是劇照也可以,裡面有故事敘述和發展。如果跳開來看,也是老兵們很寫實的生活樣貌。」
2020年《同學麥娜絲》視覺海報上的劇照,也是劉振祥眼明手快的神來一筆。中場休息時,四位演員走出「閉結」所搭建的紙紮屋,在綠色帆布前點菸放風。劉振祥憑直覺機敏地抓住構圖和視角,引導演員在肖似綠Key板的帆布前或坐或站,收起笑意,視線朝向各自前方,寓意懷揣著各自夢想。黃信堯導演一看到照片,精準下了註解:「自己的夢想自己Key!」
《同學麥娜絲》視覺海報上的劇照,四位主角在中場休息期間站在帆布前透氣,背後的帆布就像是一個 Key 板,延伸了劇中角色對自己人生的想像。(提供/甲上娛樂,攝影/劉振祥)
從拍攝《戀戀風塵》到現在近40年,劉振祥觀察到劇照師的角色和地位未有改變,「劇照師一直是電影產業比較邊緣的人物,因為他不需要去配合劇組的脈動。」如果跟劇組又不熟,可能燈光師也不會把燈留下來,時間緊湊,光影有限,劇照師要跳脫導演的詮釋,拍到心目中理想的畫面,只能自己去創造不同的可能性。
很多攝影師囿於自身限制和門檻,無法順利從紀實攝影跨到商業攝影。「紀實攝影出身的人,不太會去拍廣告,因為對於燈光、攝影技術的運用沒有那麼熟練;拍商業攝影的人,可能對於現實的場景無感,只要model不在那個燈光底下,就不知道怎麼拍。」而劉振祥卻不然,從街頭紀實到表演藝術流暢切換自如,「我把電影當作現實生活的一環,所以滿能抓到電影想要表達的氛圍。」
1993年離開報社後,劉振祥成立個人工作室,接受各類商業攝影委託。有一次為了台北東區大型建案,半夜從台北驅車到花蓮,掐準時間剛好天亮,拍完太魯閣恢弘雄奇的景觀,找個當地旅館睡下再北返。
劉振祥從年輕時就這樣跑來跑去,跟拍鍾孟宏電影的過程中,也不斷去到台灣很多角落,記錄下不同風景的電影劇照,成為攝影生涯一段意外旅程,也讓他以劇照師身分榮獲今年第25屆台北電影節卓越貢獻獎。
八眼蜘蛛的稱號不是白得的,劉振祥在新聞、報導、肖像、舞台、電影、廣告、自然風景、實驗性的圖像及個人創作上能見度極高,「我拍的視角就會跟傳統劇照師的視角比較不一樣。希望這個獎項能鼓勵更多攝影後輩,不要只看人家怎麼拍,跟著如法炮製。要在各種不同議題或是各種媒材表現去突破,然後體會到藝術表現跟生活之間的關聯。」
採訪尾聲,劉振祥翻出《戀戀風塵》兩幀照片,讓我們猜哪一幅是戲裡,哪一幅是戲外。謎底很快揭開,一張是劉振祥拍攝主角回鄉的現場,另一張是他用鏡頭捕捉到正在等車下山的當地青年,準備要去都市打拚。戲裡戲外的對比,就是一個從紀實到戲劇之間的連接。劉振祥眼底有光,我們彷彿見到了昔日瑞芳山城裡,那位初出茅廬「什麼都拍,什麼都不想錯過」的青年攝影師。
《戀戀風塵》男主角阿遠(王晶文)與女主角阿雲(辛樹芬)回鄉過節的場景。(攝影/劉振祥)
在拍攝主角回鄉的現場,劉振祥用鏡頭捕捉到正在等車下山的當地青年。(攝影/劉振祥)
劉振祥
1963年生於台北,復興商工美術科畢業。
1986年進入《時報新聞週刊》,1988年擔任自立報系《台北人》月刊攝影主編,後升為自立早報攝影主任。1987年起拍攝、記錄雲門舞集,亦曾為侯孝賢《戀戀風塵》及鍾孟宏電影劇照操刀。
曾獲第33屆吳三連獎藝術獎攝影類,著有《台灣有影》(2000)、《滿嘴魚刺》(2008)、《前後:劉振祥的雲門影像敘事》(2009)、《家庭相簿》(2011)、《大佛.有抑無:劉振祥的「大佛普拉斯」影像紀錄》(2017)等。
2023年以劇照師身分榮獲第25屆台北電影節卓越貢獻獎。《劉振祥劇照展》即日起至7月6日在台北華山文創園區展出。
(提供/台北電影節,攝影/翁瑜君)
★劉振祥劇照展
▷時間|6/22(四)- 7/6(四)
▷地點|光點華山電影館 影像穿廊(台北市中正區八德路一段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