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佑年輕的時候是抱著吉他睡覺的。聽慣了他拿吉他和從小練的鋼琴做對比,毫無懸念向來是吉他完勝,它的好處是彈奏簡單,體積輕盈,「而且,你根本不可能扛著一架鋼琴,到學校後面的田野邊彈著琴和你的女朋友聊天。」直到受訪(1月14日)前天,他心目中吉他這雙重優勢才算被小小打破,羅大佑彈吉他忘我到把手指甲剉掉了,只得暫且沉浸在鋼琴這龐然大物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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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會把人的美好延續下去
琴弦有時熾熱到真會傷人,連他本人都始料未及。那天羅大佑一早醒來,一大段鄧雨賢〈雨夜花〉新的旋律在腦海中飛快地湧出,這樣靈光閃現的瞬間已非第一次,〈戀曲2000〉副歌的旋律就是在香港去台灣的飛機上完成,他曾自述當下感受:「連旋律都有點空中飛人的感覺。當時我想,萬一飛機掉下來就糟糕了,那麼好的旋律就沒有了。人死了沒有關係,那麼好的旋律沒有留下來太可惜了。」
二十幾年過去,突如其來的創作靈感再度發作(這其間應該也出現過無數次)。那一早羅大佑為了寫歌找和弦,越彈吉他越興奮,意外無預警發生。手指甲剉掉了,但恰恰成了個隱喻;未來不可知,音符難以捉摸。「你真的不知道,歌出來的時候,它適合用哪個樂器support,還是你去把那個旋律完成。」他一面懊惱這下可真糟糕,一面堅定地宣告會把指甲留回來,繼續吉他未竟的部分。
熟悉羅大佑的人,對於那把老Martin應當不陌生。它陪著他第一次錄音〈亞細亞的孤兒〉、〈鄉愁四韻〉、〈未來的主人翁〉,出席採訪活動或唱現場更是經常琴不離身,同時伴隨著其它愛琴登台亮相,頗有些琴在人在的意味。
可想而知吉他的意義對羅大佑而言,早就不只是吉他了。他從年輕時便開始收藏吉他,每把吉他因為年份不同,用的木頭不一樣,都自成獨特的個性。羅大佑收藏吉他,就像收藏一些被雕塑得很棒的老木頭,「吉他只是更好地可以發出聲音,而且那個聲音是我喜歡的。它真的證明越老的吉他聲音越好,這個很奇怪。木頭的生命經過被砍下來死掉以後,好像可以在人類的世界裡繼續延續,把那種人的美好、人的藝術、關於人的愛,把人類所有好的東西延續下去。」
其實關於吉他,羅大佑想說的還有很多,臉書上洋洋灑灑十二篇《我,和吉他的淵源》,尚且未完待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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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在,音樂就不會停止
台灣四、五、六年級生差不多都是羅大佑的歌迷,〈光陰的故事〉、〈童年〉、〈戀曲1990〉恐怕都能倒背如流。時間過去,你我都在變化,但不變的是羅大佑音樂的本質,能夠帶給不同世代的人感動。「宜花東鹿」巡演現場,中年觀眾一逕全神貫注,跟著他一起唱出年輕時的熱力與激昂,年輕人也踏著節拍自在搖擺。
想長久站在舞台上鎂光燈前,必須義無反顧,沒有退路。醫學院畢業的羅大佑不惜與父母攤牌、鬧家庭革命,抗爭十餘年才成功脫下白袍,他在寫給醫師父親一沓共十一頁的家書裡,剴切陳詞棄醫從樂的決心,「那麼多醫生裡,不需要多一個羅大佑。」幾十年光陰倏忽而逝,2021年獲頒金曲獎特別貢獻獎時,他仍在台上熱血向後輩喊話:「歐吉桑我沒有停,你們也不能停!」
還有很多要做的事,太多要玩的音樂,羅大佑無法停下前進的步伐,遂又有2021年底「宜花東鹿」台北安可場萬華開唱,2022年初《安可曲》黑膠專輯緊隨其後面世,「這兩年其實我們都沒有停過。因為從2020年初開始,疫情慢慢嚴重起來,我覺得這事情看起來不妙,就跟旁邊的同事說我們不能停,這種時候人的氣都會低,你受感染的機率就大。」醫者般的口吻,不帶批判也不黑色,我們彷彿又看見隱形的白袍披在羅大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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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當歌手唱別人的歌
時間可以磨平人的稜角,也可以沉澱出一首首好歌。有人說羅大佑最好的歌〈童年〉、〈光陰的故事〉,都可以被理解為對時間的沉思。
每每在訪談中,那些指縫間流逝的光陰,羅大佑總是可以信手拈來,格外清晰。他萬華老家對面就是福星國小,「我從小就聽著正對面不同的教室裡,每天傳來小學教科書裡音樂課的歌曲〈郊遊〉、〈茉莉花〉和〈造飛機〉,就跟stereo一樣,這邊唱〈造飛機〉,那邊唱〈茉莉花〉,此起彼落那個小朋友的聲音,那個聲音太強烈了。」
他渴想回到萬華開封街老家樓上,再聽一次福星國小學生們稚嫩的嗓音,此起彼落合唱〈郊遊〉、〈茉莉花〉和〈造飛機〉。當年的小毛頭如今已然有張成熟長大的臉,或許兒孫滿堂;舊家附近的賽門甜不辣從吃一碗5毛錢,到現在65元,舌尖上的味道猶在,觀音山依舊靜臥,淡水河依然輕流,五顏六色的童年,已經悄悄走遠了。
一直到《安可曲》出現,時間這條一去不返的河流,才又有了往前奔赴的盼望。
這是第一次羅大佑卸下創作人角色,用歌手身分唱別人的歌。他感性地說:「新專輯裡的每一首歌,挑的都是我小時候一直到成長過程影響我滿大的歌。這些曲子的詞曲作者和原唱者都已經走了,把一些已經走掉的人的音樂,在另外一個世界裡重生出來,那個過程是非常令人興奮的,因為你覺得他們又復活了。我們希望藉由這些曲子,把他們生命的創作帶回來。」
羅大佑寫過暴烈的情歌〈暗戀〉,也在〈戀曲1990〉以愛為名唱出對人生的感悟。情歌寫到極致,不外是悱惻纏綿、黯然神傷。《安可曲》其中一首〈永遠的微笑〉是少見開心的情歌,把愛情、一見鍾情的感覺寫得淋漓盡致,是陳歌辛在1940年前後,寫下來送給心愛的妻子。
在疫情這種非常時期,羅大佑希望音樂能夠帶給聽眾開心的正能量,「如果大家留意情歌的話可以發現到,哀傷的情歌、分手的情歌,遠比開心的、一見鍾情的要來得多,因為畢竟分手以後的感觸會相對大很多,這是為什麼我在這次的翻唱中,再加進一段鄧雨賢的〈四季紅〉,希望結合同樣呈現開心的一首台語歌、一首國語歌帶給大家。」
假如「宜花東鹿」巡演是一段「見天地、見眾生」的旅程,企圖用音樂串連起人與土地的連結,那麼《安可曲》無疑是獻給全世界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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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是表演的催化劑
先前訪談中,羅大佑說新專輯《安可曲》是靈機一動起的名字,然而在過往無數次演唱會尾聲,卻見他絕少加碼演唱「安可曲」?他給了下述看似不相干卻又直奔主題的答案。
準備上舞台的人,最好處於飢餓狀態,飢餓感是表演最好的催化劑。即使身經百戰,演唱經驗豐富,羅大佑做演唱會前一律禁食,「演出需要全力以赴,所以胃裡都不應該有多餘的東西。動物的本能告訴我們,最餓的那隻獅子或是那匹狼,一定比較有機會搶到東西吃,因為牠再不努力去抓羚羊就會餓死。所以餓死邊緣的人會覺得東西是最好吃的。」
「我把演唱會當作是一個自己要賺錢討生活的東西,所以真的會把自己所有的能量、汗水和精力都壓榨乾了。大家會覺得我好像都不接受Encore(安可曲),其實有時候Encore都沒有力氣了,尤其在最後一首歌的時候,因為最後一首歌通常節奏都比較重。」「宜花東鹿」巡演也是如此,羅大佑每唱完最後一首歌,把所有力氣全部擠光的時候,「那個真的是很累。」
「演出完一定是慶功宴,好不好吃其實已經被身體其他的感覺取代掉,」因為羅大佑上台表演無不是傾盡全力,把自己的思緒和情感對台下觀眾表達得淋漓盡致,「慶功宴沒那麼重要,還沒有我第二天早上吃的那一碗牛肉麵好吃。因為人的感覺太多種了,你演出完在那麼激昂那麼興奮的情況之下,你的味覺已經沒有什麼太大感覺了。」
僅僅是一個有關「安可曲」的簡單提問,出乎意料帶出了羅大佑對「工作」和「吃」的儀式感。作為歌手站在舞台上,他燃燒著生命把自己用力掏出來的熱情,我們都心悅誠服地看見了。
延伸閱讀:〈記憶的安可曲 羅大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