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最佳配偶?我指的「最佳」並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是我有辦法認識,而且也願意成為我的伴侶的最佳人選。用數學來計算潘妮洛普難題,沒有考量到其中最難的部分。因為那假定了潘妮洛普在跟四十位追求者約會後,就能確認誰是前四十人中「最佳」的那一位;在我重述的版本裡,那個人是伊拉圖斯。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怎麼可能知道自己約會的前四十個人裡,誰才是最合適的丈夫人選?
如果給我兩種口味的冰淇淋,我通常能說出喜歡哪一個口味。給我兩種旅遊類型二擇一——好比去海邊或到山上出遊——我能告訴你自己比較想去哪裡。給我兩個可能結婚的對象,讓我跟他們分別共度一段時光,我或許能說出誰比較適合我。但這比較類似對無正解難題的隨意猜想,而不是某種確切的答案。這裡面沒有什麼科學可言。
人類不完美、有瑕疵、難相處,有時甚至讓人受不了。這世上絕對有比你現任伴侶更聰明、體貼、外表吸引力更大、更有趣、對你的錯誤更有耐心的人——這份清單可能沒完沒了。
但幾乎只有很少、很少數(甚至不存在)這樣的人,具備上述所有特質。在現任的戀愛對象和比較可愛但又比較笨的追求者之間,我要怎麼選擇?或是和我有更多共同嗜好,但比較不來電的對象呢?把自己會在乎的特質相互權衡比較時,應該怎麼分配各項特質的權重?
「最好」這個詞暗示存在著純量——單一面向的測量法,也就是有個數值讓我能比較兩個選項。一如康納曼所建議的,在決定要錄取誰補上職缺時,這不是最糟的做法。但選擇人生伴侶就比較複雜。人生伴侶是由個性、美德、惡行、優點、缺點所組成的終極矩陣。一名人類。另外,隨著時間過去,你從這個矩陣獲得的感受會有所變化,因為理想上你會跟著伴侶一起成長。在婚姻中,你關心的目標不會只有一個。
所以你不僅不知道最好先考量過多少名追求者(雖然我們可能都會同意,這數字應該要小於一百零八),也沒有明確的方式能為「最佳人選」下定義——無論是要當「標竿」或最終人選。
對這個論點最常見的反應是:「對啦,對啦,當然找不到最好的人。但目標是盡可能接近『最好』的人,是吧?」在許多領域也有類似的爭論——某論點指出,你最好盡可能做到量化,哪怕沒辦法十全十美。但這種論點的假設是,就算已意識到此方法有其缺陷,你也不會被測量方式的精準性給誘惑。沒錯,「完美」是「好」的敵人。但近乎完美可能也很危險。
你可能會回答說,對只能算還好而非優秀的人「妥協」並感到滿意,這樣子不對。事實上,我要說的事情還更不中聽。我不是鼓勵你妥協,我是告訴你:就應該妥協。最好的配偶/伴侶/職業/城市不存在,並不是因為很難找到,而是這樣的概念毫無意義。
社會學家司馬賀(Herbert Simon)提出一種洞見,他認為最佳化(找到最好的結果)是超過人類極限的。我這裡所謂的「妥協」跟司馬賀所謂的「足夠滿意」(satisficing)很接近,這個字結合了滿意(satisfying)和足夠(sufficing),意指在我們有限的知識範圍內做到最好。在正規的模型裡,足夠滿意有其最低門檻——比如至少要跟伊拉圖斯一樣好——以免為了追尋最好卻勞而無功。但一般而言,「足夠滿意」的確是我們所能期待最好的選項,哪怕我們只在乎狹義功利主義因素也一樣。
對於妥協的恐懼讓我們動彈不得——這可能變成不下任何決定的藉口。但其實「妥協」也不是正確的用詞。妥協代表願意接受比較差的選項。然而在面對婚姻或各種無正解難題時,很少會出現較差的選項。在我們眼前的,是某個選項的一些方面比其他選項好,但又有另一些方面比較差。一些人口中所謂的「妥協」,只不過是意識到選擇的時候到了,而且沒道理認為還會出現更好的選項。這不是妥協。這是選擇。
就婚姻而言,「完美」真的是「好」的敵人。為什麼婚姻那麼難?我們不會因為不確定自己找到最適合生活的城市與否而不斷搬家。但有時候,不願意跟某人穩定走下去,就是唯恐還能找到更好的對象。或是更麻煩的難題:我們害怕婚配對象並非我們一直以為該與之結婚的人,亦即對方身上可讓人感受到的品質(perceived quality)跟我們心目中認定的品質相符,先不論這裡的品質到底是什麼意思。
要解決跟誰結婚這道無正解難題,應用程式或演算法可能幫得上忙。像Match和eHarmony等網站都試圖找出彼此相配的人。我曾短暫擔任eHarmony顧問理事會的成員。有位內部人士最近跟我談到尋找理想婚姻伴侶的問題。
他的觀點是,eHarmony強大的演算法看似能用問卷結果幫你找到良好、甚至最好的現有配對人選,但這並非成功的關鍵。關鍵比這簡單得多。配對成功是因為參與配對的人都認真看待結婚這件事。頗為繁瑣的必填問卷和問卷上的各種問題,是用來篩選出認真想結婚,而非只想約會的人。對任何想結婚的人而言,這是很有用的洞見。如果你渴望結婚,就試試跟認真要結婚的人約會。「要跟誰結婚?」說明了無正解難題有多麼複雜。你無法預期,某人的存在會讓你未來的日常生活有什麼樣貌。即便能預料日常生活中有對方存在的情況,你也無法預期自己決定中的「豐盛」面向為何——你會不會喜歡成為配偶之後的你,尤其是成為這個人配偶之後的你。
那現在該怎麼做才好?現在這個時代,我們通常會去主動尋找愛情,並想像跟誰在一起會最開心。但是豐盛呢?心中不忘豐盛這一點,對於選擇人生伴侶會帶來怎樣的幫助?
以下是思考這類無正解難題的一種方式;可能也對選擇配偶以外的其他難題有助益。
假設你有機會在羅馬待三週,而且你相信這是遊歷羅馬城的唯一機會。你知道,羅馬有很多不同凡響的博物館、令人讚嘆的戶外雕塑,以及不知怎麼保存下來的古代遺跡。有超棒的食物可以吃、美味的酒可以喝、狹窄的巷弄可以探索。
除了這些標準的觀光客行程之外,你想要花點時間毫無目的走走看看,當個所謂的漫遊者(flaneur)。但絕非腦袋空空,而是邊走邊進行思考——去欣賞照在古羅馬競技場遺跡壁上的晨光;站在橫跨臺伯河(Tiber)的橋上,碰巧還有人划船經過橋下;在西班牙階梯(Spanish Steps)欣賞夕陽——徹底享受羅馬的一點一滴,也感激有親眼見識這座城市的機會。
你當然想要有一段美好時光,但你也希望這趟旅程能帶來收穫:學到關於這座建城超過兩千年的城市歷史,或許同時也獲得些許心靈上的體驗。雖然你不是歌劇迷,你也想知道在前往威爾第(Verdi)與普契尼(Puccini)的國家之前,自己是否能學會欣賞歌劇。
在規畫旅遊行程時,你很沮喪地發現,身邊去過羅馬的人都難以用言語形容他們心目中這座城市的特殊之處。請他們提出任何具體建議都有點為難人。你在Google輸入「羅馬」,只找得到紐約州羅馬市。在亞馬遜網站上也沒有關於這座城市的旅遊指南,而你家附近圖書館還只能找到一本寫於一九四○年代、內頁都是黑白圖片的相關書籍。你現在該怎麼做?你對自己的理性很有把握,但是對於在羅馬能做哪些事,以及你會不會享受那些體驗都一無所知,這樣又要如何理性決定羅馬的行程?
人生就像在沒有旅遊指南可參考的情況下,要規畫一趟羅馬之旅。
哪怕你只介意來到地球那短暫的時光中,自己能不能過得快活,你仍舊難以預期哪些是會帶來快樂、愉悅與滿足的事。而多數人關心的遠不只是快不快活。我們想找到目的與意義。我們想要做對的事。我們想要有歸屬。我們想要美好人生。我們想要豐盛。
本文節錄自臉譜出版《你可以不必理性,做出人生最好決定:一個經濟學家對人生難題的非經濟思考》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