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小男孩好驕傲,他騎著驢子領軍整支隊伍。其他孩子們各自騎著自己的驢子跟在他後頭。他的父親為他報名參加這項騎驢之旅時,那個擁有這些動物的男人,朝他瞧了一眼,便把他安置在領頭的驢子上。
他們就這麼出發上路,這個男孩時時刻刻、不斷地撫摸他的驢子。在此同時,隊伍正穿越過美麗的安達魯西亞前行,然而領軍的男孩根本沒時間欣賞四周風景,他的目光只專注在他的動物身上。
大約騎乘了一半的路程後,這領頭的驢子突然打住腳步,牠低下頭,逕自吃起草來。
小男孩很開心,「先好好吃頓飯吧!」他對他的驢子說道。在驢子停下來的這段時間,他一刻也沒閒著輕輕撫摸牠。
然而其他的動物並沒有因此停下來。那位在整支騎驢隊伍中第二順位的孩子,趕緊超越他們。一路上一直只能跟在男孩後面的他,對於終於能領軍,開心極了。當他超過男孩那刻,散發著光芒。騎在第三順位的孩子也從男孩一旁超過去。第四位、第五位和之後的,一個接一個過去。不過那個小男孩仍然只是輕撫著他的驢子,「你好好地休息一下,這是你應得的。」他笑著說。驢子安靜地繼續享用著,讓其他的驢子越過。
男孩這時發現,從一旁騎過去的孩子們的態度,如何逐漸改變:最前面那幾個孩子只是單純地感到很開心,因為可以往前移動一個位置,而令後面幾個孩子更開心的是,男孩和他原本領先的驢子慢慢地一個接一個被超越,直直落到隊伍的最後。他們愉悅的笑容先是漠不關心,到最後變成幸災樂禍的竊笑,其中一、兩個人甚至開始出言不遜,冷嘲熱諷起來。
但是男孩並沒有被這些打擾。他根本沒注意去聽他們在說什麼,就算其中幾句話他聽到了,也只是訝異一下,很快就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從未停止撫摸的驢子身上,並且在牠耳邊鼓勵牠繼續吃草。情況就這麼持續下去,直到最後一個孩子也超越他們――小男孩在那個孩子臉上看到了同情的目光,因為他知道處於隊伍最後的滋味和感受。「最後一名也可能會成為第一名。」人們總是這麼對他說,但他早已經失去了信念。
然後就在這一刻,就在最後一匹驢子也經過他們的同時,小男孩的驢子突然停止吃草,牠抬起頭,稍微看了一下前方的隊伍,接著便逕自向前跨步,彷彿小男孩不斷的撫摸給予了牠能量,原本領頭的牠,現在按照自己的節奏,很快追趕上其他人;就像旅程一開始一樣,牠比其他人都快一些,於是一個孩子接一個孩子、一匹驢子接一匹驢子地超前過去。
所有孩子臉上的表情這次看起來又不一樣了,只有隊伍裡最後一個小孩變得很開心,起碼他不是整段旅程都是最後一名。至於其他人,則是從一開始的驚訝不已,到最後變成忌妒與忿忿不平。而那幾個還在隊伍領先位置的孩子,小男孩感覺到他們之間充滿了競爭意味,這些孩子甚至頻頻催促自己的驢子再快一些,不要讓小男孩和他的驢子超越了;悲慘的是最前面那個領頭的孩子,曾經一度在他臉龐散發的光芒,就在終於被超越的那一刻,轉為憤怒地看向小男孩。
小男孩和他的驢子再度成為隊伍的領頭,在整段騎乘的過程中,他毫無間斷地撫摸他的驢子;那是從最初的驕傲,逐漸轉化為更深的愛。
第一章
絲絲點點的毛毛雨不斷落下,輕飄飄的雨絲,點點滴滴落在擋風玻璃上,雨刷抹去挾帶沙塵的雨水;那些塵土是車子一路開在西班牙公路間攜帶上的,現在都成為一道道塗抹在擋風玻璃上髒污的灰泥條痕,跟隨著湯姆的車前進,它們十分搭配這片貧瘠荒漠的景觀。他失去了方向,他整個人生不再為他提供任何方向。
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好幾個星期,在那之後,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人生毫無方向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的父親是湯姆唯一的家人,現在他再也沒有其他任何人了。到了某個時間點,他再也承受不住。必須離開,他必須換個地方,他原以為這或許會有幫助,結果仍是徒勞無功。一抵達馬拉加,湯姆就已經知道,這段旅程不過只會讓情況更糟糕,因為儘管換了地方,那種失去方向的感覺仍然存在。
他租了輛車,就這樣上路。許多問題在他腦海中盤旋,那些問題是他需要向父親提出的,以幫助他釐清自我、找出人生方向的。然而死亡不會懂得他的問題,更給不了他答案。他把所有一切拋諸腦後,獨自來到這一無所有的不毛之地,駕著車在西班牙這片茫茫荒蕪的後方,這蠻荒之地貧瘠得一如他的人生。
距離最後一次看到那塊標示能住宿的牌子,已經過了很久。它指示要從主幹道進入山區。當湯姆決定要把方向盤隨之轉過去時,已經知道車子的油絕對不夠他的回程。但回去又有什麼意義?湯姆想著。一個已經什麼都沒有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就一直這麼地想著。如果他父親還在,一定會給他一個答案。那一定會是個樂觀主義者的答案,是唯有信念堅定的樂觀主義者,就算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刻,也總能給出的答案。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這麼想著的同時,湯姆停頓了一會兒。這難道不正是最核心的問題?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湯姆真心希望他至少還來得及向父親提出這個問題。
他轉頭看向一旁副駕駛座,上面放著所有他對父親的回憶。其中一個物品無法讓人忽略,不是真的很大、也不是太小的盒子,不特別起眼,一如他父親的一生。盒子雖然關著,但是裡面物品的樣子,在湯姆眼前卻有著清晰的畫面。
這個盒子裡放著的是湯姆的「心形石頭」,父親總是這麼稱呼它。這個心形石頭其實是顆小型的綠色水晶,湯姆仍然清楚記得父親為此對他說的字字句句。當它在你身邊,它就會保護你,那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父親總是聲稱這塊石頭是艾默拉德翠玉錄*的碎片。關於這塊翠玉錄石板是一段神話,根據古代傳說,其上書寫著世界靈魂的祕密。湯姆很讚嘆,也總是小心呵護著它。只是隨著年歲漸大,他越來越確定這不過是塊褪色的玻璃碎片,肯定是父親在某個海邊撿到的。不過孩提時期的他堅信世界上有股神祕力量,也總感覺得到這塊石頭隱約有著什麼魔力。就像此刻,正當他想起父親,就好似有種魔法一般,能讓他感受到栩栩如生的畫面。因為他的父親擁有一種天賦,他知道如何敘述關於這個世界的故事,而且總能讓人相信這些都是真實的。我想念他的故事,我好想念他。父親總能賦予人生意義。湯姆這麼想著。
在這之間雨已經越來越大,透過此刻被雨水沖刷乾淨的擋風玻璃,湯姆辨識出遠方能落腳的住宿地點,正是主要幹道旁標誌上指示的那間。那是一座大型古老的木屋,座落在山上森林斜坡腳下。從遠處看去,它好似就這麼直接地被雕刻在岩石上。只是當湯姆的車越靠近它時,才意識到是視覺欺騙了他。這房子其實是直接搭建在這塊從森林裡聳立出的岩石表面上。濕濕滑滑的木板是引領通向大門的路徑。湯姆下車的此刻,風雨漸漸強勁地襲擊而來,雨勢變得越來越大,終成一場暴風雨。從下往上看去,房子看起來有點詭異嚇人。還有些陰陰鬱鬱的,如同它其實是從另一個世紀來到這裡的一樣。但是湯姆別無其他選擇,至少裡面看起來還有燈光。全身濕透的他,最終站在有點歪斜的大門入口前。湯姆猶豫了一會兒。接著,他看到大門正上方一塊木頭上,刻著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名字,他不得不自問,是否裡面有什麼在等著他?
※*艾默拉德石板(Tabula Smaragdina),又稱《翠玉錄》(Emerald Tablet)。傳說這塊翠綠石板上刻有赫密士.崔斯墨圖(Hermes Trismegistus)所撰的文字。它被認為是赫密士主義的哲學基礎,也是中世紀煉金術發展的重要依據。儘管公認的作者是赫密士,但翠綠石板的內容來源仍不明確,具體的發現時間與發現者也存有爭議。
本文節錄自遠流出版《騎驢少年:人生不是一場旅行》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