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以等於想像的風,推動著風味航行,抵達了北緯59度、最靠近極地的蒸餾廠:高原騎士(Highland Park)。至此,島嶼區威士忌的初步探索,仿若靠近終點站,靠近夕陽的尾雲。這假設的最後一站,會是一島一廠一風格的尾聲?不。對比一直都是相對下的價值。相對其他島嶼威士忌,高原騎士有較為龐大脈絡系統,酒廠核心酒款也是豐厚與複雜的持續展開。
這是從單一麥芽威士忌的視角切入,也是初階的思考。島嶼威士忌還有許多值得深入溝通的。比如,島嶼威士忌做為諸多知名調和威士忌品牌的核心基酒,如何凸顯「島嶼單一麥芽威士忌」的特質?以島嶼風格為主導的島嶼調和威士忌,是少數與小眾的另類趨勢?在酒廠原裝酒款上,如何進行更多層次的開發?再進一步討論,可能論及島嶼威士忌在獨立裝瓶廠推動的新可能性⋯⋯這些都還有許多秘境,等待著威士忌飲者去探究。
在更深一層挖掘之前,我想起遙遠的那一年,登上奧克尼群島,很可惜地與Highland Park Distillery擦身而過。這十年來,我在另一座島嶼上,觀看高原騎士單一麥芽威士忌在開發新疆土的路上,是島嶼威士忌中最多樣、也嘗試最多的蒸餾廠吧。在這樣敘事的同時,我同時也檢視大力斯可近年的多重新座標,與年輕的愛倫威士忌的青春實驗。
從高原騎士12年、15年、18年到更高年份原廠酒款的穩定開發,以及蒸餾年份威士忌的風味差異溝通,還有帶給味蕾衝擊的勇士系列與神話系列威士忌,高原騎士在「原廠威士忌」(Official Bottling,簡稱OB)這個領域,在廣度與深度上,都有蒸餾廠的明朗企圖。
高原騎士威士忌這十年來耀眼閃爍,與所屬烈酒集團的策略行銷有關,與兩百多年悠久的蒸餾廠歷史有關,與原酒儲藏的管理有關⋯⋯這些盤根錯節的因素,深埋在泥煤層底部,也躲藏在每一個純粹雪莉桶的橡木縫隙裡,等待著飲者的親近與寫者的重覆論述。不可否認,她們在威士忌愛好者的舌床上,綻放島嶼的美麗記憶;也在兩位威士忌權威評論專家Michael Jackson和Jim Murray筆下,取得極高分數的評價。
在聆聽這些持續不停的掌聲同時,我試著讓自己更安靜去面對高原騎士,試著丟出針點般極小的提問:繁花如同高原騎士單一麥芽威士忌,最初的靈魂樣貌是什麼?
這段親近高原騎士期間,我持續翻看Dave Broom寫的新版《世界威士忌地圖》與2016年版本的《麥芽威士忌品飲事典》(第七版),試著從不同的威士忌文字裡,靠近自己的提問。我重覆閱讀,跳躍選讀,遇上苦思困擾的威士忌疑惑,便任意翻看,尋找可能逼近問題的敘事與描摹。這些專書,就像是關於小說、小說家與文學評論的種種依附,透過他者的文本來解讀自身的文本。也因此,我一邊查讀,也會慢慢衍伸出更多的問題。
問題的本質應該如此,像是入桶的新酒,化身為野生的藤蔓,攀附了某一棵樹,便盤繞它,再往另外一棵樹方向持續伸手,想要緊緊再次抓住,如附魔般附身,然後吸取養分。這是酒體與不同木桶之間活化個性的過程,也是「過桶」的嘗試。我也一直以這樣的姿態面對小說:讓小說盤纏活化我的時間,進而成為一種逼近問題的工具。
以這種的視角,與威士忌來回抗力,便發生了下一波的活問題:
威士忌之於文學脈動,有什麼樣的節奏?
我為什麼選擇了單一麥芽威士忌,作為出發?
蘇格蘭威士忌的釀造師們,如何鍛鍊味蕾與嗅覺,以持續思考麥酒的新生?
世界其他穀物蒸餾廠的下一步,會發生哪些活力震盪?
在威士忌的時光流動中,人的因素足以成就何種風格的誕生?
在文字餘燼還能溫熱的時刻,我想透過威士忌逼近與觸摸的針點是什麼?
人生的速度,有如酒精散溢。你我都曾經在速度下失去感觸,忽略沉澱與安靜本身的需求。在速度下,外部的世界總是晃動。或許你與我相類似,也會期待某種模糊失焦的不安定感,奇想著另一種速感的追求。靠近威士忌也是如此。伴隨著高速的喝,我們可能失去的不是芬芳香氣與口腔內的立體形象,而是會不小心遺忘了「將活著暫停」的技藝。
這遺忘,讓你無奈,讓我恐慌於秒針是如此銳利。
我試圖將速度的問題,丟回到蒸餾廠。當壺式蒸餾器持續運轉出新酒,以木桶困縛她們,沉澱以年的單位,再透過酒廠首席調和師的鼻子與味蕾經驗——以單一的調和為時間加速——進入量的產出,好應付瘋狂的麥酒飲用市場。這時,蒸餾廠、釀酒師、飲者寫者如你我,共同面對「唯有時間懂得」的威士忌,這時才會突然驚覺,我們正共同失去著什麼。
繞過這一圈思索的圓,回到高原騎士,某種訴說「緩慢」的意識支流,有可能才是她最初的靈魂樣貌。
威士忌是值得緩慢以對的女人。如有性愛,速度帶來的並非真實的快感,激情過後多半只會累積意識底層的痛感。這種威士忌的美麗與憂愁,只有飛繞在空氣裡等待的天使懂吧。
我假想,高原騎士撫摸過速度的哀傷,在不可逆的迴旋裡,努力讓時間緩慢下來。
迄今,酒廠持續維持著傳統的地板手工翻麥,讓發芽中的大麥,更長時間地呼吸新鮮的奧克尼海風;也持續使用Hobbister Hill的表層泥煤,細緻地以熱烘烤,讓更豐潤的石楠香蜜,透過熱燻的煙油,附身於麥殼,留下有別於其他泥煤田的煙燻風味。進入第二次的烈酒蒸餾器之後,擷取更少量的酒心,將酒頭酒尾回流,與新的酒汁進行再蒸餾——這是以少數的取量來轉換時間的初心。
蒸餾廠的高緯度位置,也讓熟成期間橡木桶的活性影響,開啟漫長的囈語呢喃。我相信,是低溫讓時間冷靜下來,自動調慢了秒針的步伐。我也相信,酒體比誰都懂,從單位秒走到單位年,是一件不需要快的路程。
高原騎士還有一項看似為不足道的堅持:酒廠在調製完畢、確認陳年的年份基礎之後,會再讓酒液回到橡木桶,再持續身體與身體式的對話。這增加熟成時間的微小動作,看似是追求風味的協調,其實是酒體重新思考「緩慢」的意義:如何真實反覆進入時間的細節。
這些緩慢的價值,為高原騎士威士忌帶來更多對話可能性;我也聯想到寫小說時,重新調校與靜置文字的細節。透過將緩速的技藝,我發現更多時間給予威士忌與小說的餘韻,或者是更多在餘韻之後的想像語境。
未成年請勿飲酒; 飲酒適量; 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