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曆年前後是立志(再立志)的高峰期,所有新年相關舉措當中最令我興味盎然的,大概是看著別人立志。翻開嶄新的行事曆,把今年沒減成的肥和沒存到的旅費冀望到來年實現,不可不謂通情合理,但年底其實也是眾人驚覺,偉大的抱負再一次滅頂於日常庸碌的時候,正所謂四季容易又到頭,歸年通天無出脫。能夠哀號完了隨即扭頭從頭來過的,必須是特別有出息的人才,血液裡如果不是流著過人的樂觀,很難這樣屢潰屢起地堅信自己前半生的散漫能在次年忽然獲得有效控制:新的一年裡他就不會依賴澱粉了,就不會在雙十一犧牲極光之旅預算購入遊戲套組了,他敢將人生幸福再度交託給意志,他知道他的未來不是夢。
這種立志特別好看,眼角泛著欽佩嘴裡嘆著氣看,因為我再也做不到。我的未來都是夢,不相信拿得到想要的,也不確定想要的是值得的,最怕是年初莽撞立下的大志,未到年中已經確成烏有,對自己不知該憐憫該埋怨,橫豎看起來都像豬八戒。豬八戒在人生中段學到的教訓之一,是許諾不如許願。志不成,人得自我檢討耕耘不足;願不遂,卻能感念上蒼許其可許。這可不是在個人心理衛生策略上獲得長足的突破嗎?
所以四年前最初聽說「新月許願」的時候,我眼睛一亮,每28天可以向宇宙許下十個願望這種便宜好事,再怎麼樣也該本著全聯集點或去星巴克排買一送一的積極心態,走過路過不可白白錯過。那一次,我找來紙頭,想要趕在有效時限內完成許願,卻發現不容易。
人可以每一天每一刻慨嘆人生不如意,但真要具體說出怎麼才叫稱心,卻是千頭萬緒。臨到這個能夠索求宇宙裡任何一樁一件的當口,說不出自己最想要的十樣東西是什麼,活著到底想幹什麼,我才看清原來一貫的怨天尤人有多麼窮哭夭。第一次新月許願我沒能列足十項,剛被掀開籠蓋的家禽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好去。原來許願不是一件輕易上手的事。
比如說,想要錢。要多少錢才夠?不知道。有錢要買什麼?不確定。到後來越想越煩,我要錢不就是為了不操這種心嗎?經過幾次新月逐漸確認,我對於錢的最大願望,其實是可以不必想到錢。這就是我想要的物質豐足程度,我數學不好算不出這該值多少錢,反正一切交給萬能的天神去喬定。其他領域也以同樣的原則劃出天神可以發揮的空間以後,大概就確立人生當下最想要的十件事了。確立到,無論占星專家如何提醒該次新月的最適祈求在於哪些面向,我都只想再度呼籲宇宙成全,或更進一步成全,我的黃金十願。
專家們說最好拿筆把願望寫在紙上,2016年起我開始把新月許願集中在同一個本子。有些實現了的願望已經不再記起,有些久許不遂的斷然在某次新月放棄,有些仍然隨著體內的糾結時列時刪,有些無論如何情願相信終究可以。許願成為例行大事,每次新月必定綜合各家建議篩選最大公約吉利時段,設定鬧鐘按時許願,就算到時候本子不在身邊,也會寫在便條上回家仔細貼進去。
翻閱四年來的心願編月史,實在沒有道理不相信宇宙對我有所回應。眼見這期間每一個曾經太難的前進與擺盪,竟然都過關斬將到足以遺忘,對於那些目前尚且患得患失,不知何時得以觸及實地的念想,我更願意就這麼繼續逐月逐年坦然許下去。
原本想下個結論,人不立志也可以過得頗有長進,又怕過於武斷。還是只說許願吧,許願顯然是很好的,無論在多麼絕望的時間地點,如果還能認真盼望,就像是隱約握著一個門把,在某個忽然回神的時刻,會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開了門走進當時憧憬的平行宇宙裡了。
儘管此刻也只道是尋常。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