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吃飯的時候,很怕看到新置的攤車或不鏽鋼架沒撕膜,整餐飯都要煩惱店主究竟知不知道,日子久了那層膜再也撕不下來。
他們如果知道就算了,怕的是不知道。
有些人以為只要客氣著用,東西就能一直新下去。買台攤車不便宜吧,為了保全新財產無痕無傷,他們願意在新購的幾年內,按捺視覺上的突兀,留著那層白面黑底的膠膜,承接各種原本該以不鏽鋼面耐受的水火衝擊。年久月深,熱源區域長出浮凸的氣泡,踢腳處沾也染上各種色階的灰褐水漬。邊角捲起,失去黏性,像希望裡的悲觀,計畫裡的風險,群體裡的個體意志,乳房攝影裡的不明陰影。抹布來回擦過的時候,唰唰,唰唰。我其實沒聽見,卻每一次都覺得聽見,店主在掌心感受到的阻力,也彷彿透過神奇蟲洞,從他的手臂神經傳進我的大腦裡。
「以後撕下來跟新的一樣」,為了以後還能新,現在不敢明目張膽新。人對未來的嶄新無瑕懷抱信心時,對當下的妥協特別理所當然。他們以為那張膠膜和自己一樣堪折耐磨,直到終於看見膠膜龜裂殘破得礙眼,想要撕下來終於迎向全新未來時,才發現未來早在他們還捨不得認真讓它來的時候,曖曖昧昧來完了。風化過後的膠膜,邊角依然捲著輕佻,但原本等著撕離的本心早已質變,僵脆的皮面一扯就破,破口裡露出的不是光潔如新的無痕鋼版,而是萬古不化的泛黃殘膠,巴在攤車身上,幽幽哼著黃乙玲。堅心甲你作伴,天涯海角,我是你的膠。
以為可以新兩次,結果從頭到尾沒新過。要是一開始痛快撕掉膠膜,把閃亮亮的新攤車用成舊攤車,人情歲月共行一段而舊,那舊只是尋常的舊;但是,在最能華美的時候捨不得華美,怯怯懦懦不能盡情,手裡的不敢抓實,冀望的終究破滅,那種舊特別殘,那種心情特別老。虛晃的便宜,有時候很貴,最嘔是,那便宜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的誤會,這個宇宙從來沒有允諾過什麼東西可以新兩次。
我怕他們不知道這回事。
也怕他們知道這回事,但無所謂。
最怕的是,他們不知道這回事,到那分上卻還是無所謂,這樣我就難以判定,出問題的是無所謂的他們,還是自己的事憂慮不完,卻要為陌生人憂慮的我。
這種店裡,想吃碗普通湯麵不容易。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