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會聽到嘲笑「台北俗」的農村軼聞。據說，發育過小賣相欠佳的蘋果，集中以後就會送往台北，因為只有台北人特別願意以恢宏大方的價格，賞識這些「櫻桃蘋果」的嬌小別緻，「其實哪有這款品種啦，攏嘛騙台北仔的！」鄉親帶著笑意告訴我這件事。
有一次，我忽然饞起糯米玉米來，在台北幾個慣去的市場來來去去探了幾個禮拜，怎麼也找不到。回台南抱怨這事的時候，堂上雙親態度風涼，說是生吃都不夠哪裡有得曬干，「誰教妳要住台北（呵呵）」，呵呵兩字沒發音，他們以細微的顏面肌肉抬升來表示。
在都會人追逐餐廳名單上與腰腹間的米其林的同時，鄉下人也沒有少過自詡「知影倘呷」、「會曉呷」。農村對於蔬果的品評非常嚴苛，甜度只是基本條件，甜酸的比例、香氣的特性、口感的粗細、汁水的控制、皮相的美醜、用藥的有無，都是農民明裡討論暗裡計較的項目。路上隨便找個人，可能都說得出在後院種植芭樂的心得，甚至獨門祕技。這是農村版本的往來無白丁，大家都懂一點，都吃得出好壞，都熟悉蔬果的性價比，餘暇時嘲笑市內人不懂個中巧妙，是鄉下人在城鄉差距的挫敗感裡，少數感到扳回一城的時候。
然而，市內人未必覺得輸，有些人不差那一城。並不是都會不喜歡糯米玉米，而是都會裡有太多其他精巧的東西可以吃、事情可以忙、物件可以玩。肚腹已滿，玉米隨緣，蘋果小顆反而好。人富足夠久以後，精神裡的欠乏會漸漸淡去，慢慢的見山又是山，看著別人有不會想到自己沒有，看著蘋果小不必擔心胃袋填不飽。花錢買顆迷你蘋果圖它可愛，市內人很可以，而這些市內人，也不介意被稱做「都市俗」，懂與不懂，吃過與沒吃過，只是他要與不要的問題而已。
會介意的人，和總是想要用同樣的十塊錢買到最大蘋果的人，未必住在市內。到哪裡都有精神浸潤在匱乏裡的人，也都有在餘裕裡安樂自在的人。鄉下人未必全都羨豔都會，生活在一個走幾步路就能獨享整片天空的地方，不少人還真沒什麼可計較的，要說是安貧守樂也不盡貼切，他們過著「倘好過就好」的日子其實沒怎麼想起那個貧字。城鄉的確存在差異，但差距卻在人心，無論是在繁華都市，還是儉樸鄉間，嫉妒人家有什麼，嘲笑別人沒什麼，只是把自己往貧窮裡推陷。
有些笑話不耐笑，徒增唏噓。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