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公眾場合工作效率比較高,我到處開發寫功課的地方。
例如咖啡廳。人來人往是最好的,思緒的新陳代謝特別明快,但咖啡廳吵,坐兩小時能聽見八場世間情,有浪漫甜蜜,有倫理親情,還有總裁做生意。不知道為什麼,在公眾場合用電話講生意的商業菁英,音量和氣度特別像演世間情。定性不夠的時候,這種環境真是坐不住,人出門的時候可以掂忖錢帶得夠不夠,卻永遠說不準需要預備多少定力,才應付得了那天的消磨。我每次認敗打包離開咖啡廳的時候,都想養一隻《噤界》裡的怪獸,吃光世上所有噪音源。
只好去圖書館,圖書館供電供水供上網,而且相對安靜許多,閱覽群眾當中還有不少為考試埋頭苦讀的人,為整體能量添注強大的專注意志,加上禁止飲食,一併免除食物氣味和包裝窸窣,理論上是非常理想的工作環境,對產能大有助益。理論上。
實際上,牛牽到圖書館還是牛,沒定性的人不為噪音煩惱,自然要尋別的煩惱。我算不上最典型的閱覽民眾,人家看書,我卻對著電腦,為了接上電源只好跟著坐進螞蟥堆裡。群聚在閱覽區專心啃嚙紙本的民眾像盤桑蠶,我們這些3C用家卻是螞蝗,為了插座,沾附在閱覽室各個牆邊柱角,蠕而不動,吸電像吸血。
有些螞蝗是來追劇的。我在圖書館寫一下午功課,旁邊的大嬸看一下午的宮鬥,還補了整袋衣服。衣服總共有幾件不知道,但她每翻出一件,都有種從禮帽抓出兔子來的氣氛:還有?還有!各位觀眾,鑼鼓點來一下,登登登登登,我。還。有!掌聲鼓勵鼓勵!我身為唯一的觀眾,內心驚嘆這戶人家不知得穿多久掉扣子破口袋的衣服,才等到她補一次。
還有個夏日常見的婆婆,不是螞蝗,也不是桑蠶,她是陸龜,來吹冷氣散步的,大概是熱天沒辦法逛公園。她不僅梭巡的速度近似陸龜,伸頭探看的姿態也像,每次她背著雙手,款擺蛇頸看向我螢幕的時候,我背脊寒毛都要彈一下,本來一般生人無端靠近我是要狠狠瞪走的,遇上這個煉成人形的龜仙婆婆,我卻莫名無膽,怕對上眼神會被白白看透什麼乖舛前程洩漏個資。但是,陸龜婆婆和螞蝗大嬸,並不是圖書館裡最積極使用非圖書資源的案例,我見過最有勇有謀的榨取,是一老一少兩個男人。
老的那個非常老,白鬚痀僂,但是服飾乾淨尋常,不顯得貧困。他桌上擺的從來不是書籍雜誌,而是衛生紙,從廁所扯下來觔斗雲那麼大一團的衛生紙,攤在桌面上,慢慢一截截撕下來,折好,壓平,疊起。像從前觀光區裡,賣一疊衛生紙五塊錢當門票的廁所收費員,但他當然不是圖書館雇來看廁所的,他是要帶回家擦嘴擦屁股的。都已經走到人生終段了,這人尋求的滿足,竟還建立在這種便宜上面。這是跟著窮姓啊,這個國家的選民不知還要過多久,才能不聽到「賺大錢」就歡喜三昧,想著不免喪氣。
最損耗我工作效能的,是個年輕人。他一來到,先在桌面上解壓縮出整團糾結的延長線,如字如義的解壓縮,unzip,那一團本來塞在背包裡的東西,脫離束縛之後,隨著電線本身的塑膠彈性,緩緩延展開來,占地體積增大20%左右,而且帶著音效。台語用「哩哩扣扣」概稱瑣碎物事,原來是從聲音來的,那團延長線壓縮檔,掛著各種可能出現在阿宅座位上的行頭:手機一、手機二、小平板、大平板,行動電源、充電插頭、MP3播放器、USB集線器、變壓器,幾條黃藍白紅色充電線穿插纏繞,連成散亂卻均置的結構,接上筆電以後橫跨兩個座位,儼然微型科技中心,有種英國軍情五處派他來遠端候令發射飛彈的氣氛。但軍情五處配給他的宿舍是沒供電嗎?
他坐下來之前對我笑,像對自己人打招呼。我沒辦法笑回去,因為陷入理則思辨的流沙。都是來圖書館接電工作,我和他,是程度上的不同,還是本質上的不同呢?這麼懂得籌謀資源,是純種人類吧?想到這裡,他果然運用起精密的人體肌肉,帶動右側的股骨與脛骨抖了起來,天地滄海為之震動,螞蝗頓失吸力,只能倉皇收拾書包離開。人類的股骨和脛骨除了用來走路,還能宣示地盤,生物等級真的很高。
在外尋求作業效率提升不果,只好回家,回家至少安靜,而且貓不會抖腿。貓只是會來踩鍵盤而已。不能不給踩,家貓可是等級高於人類的生物,檔案要是發生意外,Ctrl+Z回來就好,萬一真救不回來,也不過是寒寒酸酸兩三行,擦掉重寫未必不是好事。至於作業效率,只能明天再出門碰運氣了,說不定軍情五處受召回國匯報脫歐後與台灣建交學習拚經濟的可能性呢!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