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交出一份龐大的譯稿後,很想要放個假,本來我依照過去的習性,打算進城逛街看點五花十色,沒想到出了家門卻只覺得曬到冬天的太陽真好,不如搭公車到漁人碼頭散散步。
我看不懂站牌,乾脆跑到靠站的公車門前喊:「請問有到漁人碼頭嗎?」沒有回答,司機的臉朝向兩點鐘方向,眼神空洞似乎沒聽見我的問題。我怕是自己口齒不清,加大音量再問一次,依舊沒有回音,司機維持相同的呆滯,像是盯著只有他看得到的鬼魂。我終於領悟他不是沒聽見,是不想答,我笑出來,說「好啦沒關係」把身體收回車外,這句他倒是有回應,立即轉頭入檔起步,嘩啦啦關上車門。
等下一班車的時候,我挺訝異自己竟然只是覺得好笑,笑那司機居然發展出這等裝死的招數,逃避工作上的厭惡環節。兩年前的我可能會非常生氣,指責司機不夠敬業,覺得誰不是在為五斗米折腰呢,你憑什麼擺爛,還不好好打起精神把腰折斷!我這會是吃了什麼仙桃佛果,居然有血有淚優先同情起他必須在這壅塞爭搶的路徑上鎮日來回的人生。要是我在他的位置,工作內容就是在流竄的機車群中行駛巨型車輛,而且隨時要切換車道靠站離站,可能每天到公司打完卡就哭到下班。鬱傷肝躁傷心哪,司機先生真是累了。
那天PM2.5的監測數值是紅字,淡水河口的天空灰濛濛,朦朧的陽光倒是因此更為親人,我坐在觀景平台羨海風,看著觀音山與關渡橋,聽著往來的遊客言不及義,喝完一杯榛果拿鐵。買那杯咖啡的時候,店員本來試圖動搖我拒絕減糖的決定,「壓兩下好不好?」「我要全糖」「全糖是四下,還是我幫你壓三下?」「不要,我要四下」,我是來度假的。喝完咖啡,我在陽光下走過情人橋,準備搭車回家的路上,竟覺得休息夠了,可以再接點新工作。察覺到這點,我停下腳步認真驚異了一秒,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一直以為能夠放鬆的前提,是要坐上飛機遠遠離開這座掐人脖子的島嶼,如今一座市郊的碼頭居然能夠畢其功於半晌,我內在平衡的水位真是上升到今生少見的高點了。
我曾經隨著這個世界的引導,追求功利社會中的表現,卻沒有想到在放棄這份上進心之後,意外得回另一種優渥。我至今仍不能明確解釋,這兩件事情之間有著多麼曲折的因果關係,從朝九晚五的我來到現在宅居寫字的我,沒有飢餓沒有窘迫,這顯然不是手背翻過來就是手心那樣簡單,其中不知承接過多少來自近親遠識的慷慨成全。這眾多的慷慨,令我在慷慨上富裕起來,富裕到我站在公車門外的瞬間,面對駕駛座上的貧愁,竟然自動流瀉出意外的寬和與理解。
所謂財富的流動,我們一向跟著經濟學家只看能夠量化為金錢的那些,然而這世間需要流動的財富豈止是那些?只不過無論是錢不是錢,我們都一併慳吝了。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