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到市區去上課,一大早特別渴望咖啡因,所幸教室樓下就有得買。結帳的時候忽然心念一動,把久未使用的會員儲值卡拿出來確認餘額,看到機器讀出來的結果是0元,我感到非常輕鬆,打算此後可以不再理會這張卡。當我抽出鈔票,要以現金支付的時候,馬尾正青春的店員卻遲遲沒有接手,雙眼誠摯,朱唇輕啓。我頓時領會她要說什麼,一股自投羅網的蠢感從天靈蓋灌下來,我是自己挖了一個坑,沒得轉圜,只能捏著那兩百塊錢聽她說完。
「你要不要先把錢儲值在卡片裡,再用卡片支付?這樣就可以累計點數喔!而且你不用一次儲值一千,你可以儲值這杯咖啡的呱呱元就好,這樣你再用卡片來扣,這次就可以有呱呱點了,以後消費只要滿呱呱元,就可以獲得呱呱點,只要集滿呱呱點,就可以呱呱呱呱……」
後面我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因為我已經當場肉身坐化了,我人是雙腳與肩同寬站在櫃檯前面,但是魂魄距離肉體相當遙遠,遠到我覺得自己應該是坐化了沒錯。我飄到對流層左右的高度,看著滾滾紅塵裡的我和她,心裡只有一個疑問:為什麼?為什麼一大早要叫我算數學?
這世上有些鍋子不沾肉,有些政客不沾錯,有些人腦天生沾不住數字,對啦就我。她說的話,文法和字彙我都聽得懂,但是數字這東西,無論是從耳朵還是從眼睛進來的,在我腦袋裡面的意義和鴨子叫差不多。對某些人來說,對啦還是我,算數學不是碗端起來就可以扒飯這樣的事情,算數學是深吸一口氣之後抓著長竿助跑上去跳高,要用上決心和鬥志的,要消耗生命動能的。
我從來不敢回頭去問那些教會我數學的老師們後來心血管狀況如何,是,我國中有畢業,各種考試成績還算可以,但數學不就是這樣用在人生刀口上的嗎?事分輕重緩急,全台各大賣場會把衛生棉一片平均幾元明示在價格標牌上,就是在告訴我們人沒事不需要驚動腦細胞去做無謂的計算。店員好意指引我知道,但一大早我實在不想這樣操勞。
我神遊一圈她也差不多講完,問我要不要,我說好。這種無關痛癢的事情,說好是最容易結束一個回合的方法,人要忠於自己是一回事,要費勁說明自己不是對方以為的那個人又是另一回事。說不,也是一種撐竿跳,跳高跳低都要氣力。老身人沒睡飽,還沒喝到咖啡,沒那個力算數學,沒那個氣真心交陪,我願意為了省事拿到咖啡,扮幾分鐘樂於集點的顧客,那一刻的人生目標相當明確,就算要扮排在後面那個男孩的媽我也可以。
第二天,我過馬路到對面的便利店買咖啡。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