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裡領了一個新職事,名稱是「人權底線」,負責把守家中人權的底線,相對於貓權。陳小姐代表家中50%投票人口推舉我,而我身為另外50%投票人口,基於自身權益只好附議。
所有職事的設立都是先有需求,無論檯面上或檯面下。這事源自我離家旅行三周,回到家以後發現吃飯很難,餐桌本來就小,擺上碗筷還要坐兩隻貓,四顆掠食性動物的圓瞳孔近距離瞪著人看,太壓迫。我說不行不行,貓都要下桌去,至少人吃飯的時候不能上來。陳小姐居然大表贊同,說我捍衛了人類的基本權利,我甚感驚訝,沒想到家奴也曉得自己的權益受到侵犯,這些侵門踏戶的獸行可都在她眼皮底下發展出來的。
說「家奴」好像有點過分,但想到她常要躲著刷牙,又覺得還好。陳小姐幾年前有次刷牙時,心想反正另一隻手空著也是空著,就去拍美咪的屁股,想給在屋裡流浪的天涯孤女一點溫情。兩次三次下來貓當然被制約了,一聽到她拿牙刷擠牙膏,就迫切前來等拍,拍到陳小姐不得不回浴室吐泡泡,貓還要狂喵要求繼續。陳小姐為此深感壓力,我耳聞過不少情緒性的還價發言,「已經兩百下了!」「好啦再多五十!」「沒有人一直拍的!」後來甚至演變成躲在浴室悄聲偷刷,再出來告訴美咪:「沒有,我今天已經刷完牙了!」頗有乳母應付不了小主子的大胃洞,哀求放過老身的氣氛。
一直以來,我對於家奴退讓生活品質的決定甚少干涉,即使偶爾目睹她處境悲涼可比風中蟾蜍,仍然相信人應該尊重另一個人的自由意志。豈料唇亡齒寒,我終於落得吃飯夾不到豆腐的下場,只好奮起勇抗強權,一呼百諾(50%+50%=100%),帶領全家進入啟蒙時代,擺脫「人權貓授」的思想。
接著,冬天就來了。家裡兩隻老男貓的氣管都不好,冷不得,我開始給貓添熱水,想厚待長者,每天燒水裝水多了幾個動作。陳小姐見到,問我是否怠忽職守,退讓了人權底線,這大概是以法學精神在事理上檢討我有沒有監守自盜,因為她一臉興味盎然,絲毫不像在乎自己的權益底線究竟位移多少。
我孤獨的魂魄在天靈蓋上嘆了一口氣。這條熱水SOP的確退讓了一點點人權,煮水器和熱水瓶舉來舉去還是有點重,令我組裝鬆散的右手腕骨隱隱作痛,可是礙著職稱,我不能認罪啊!人權孤軍要是潰散,這屋裡的尊嚴只能屬於貓了,成何體統?
我開水洗手避開陳小姐的質詢,心裡卻想起另一件事。朋友說,醫生交代別太寵貓,別僵著奇怪的姿勢抱貓太久,傷筋骨。聽話當時覺得有道理,我在心裡暗記著要照做,誰知道過不久有隻貓打噴嚏流眼淚,到腿上來討體溫,我駝著痠腰不敢動,想起那道醫囑,心裡竟然接著冒出一句話:人要是不能為關愛的對象受點傷,健健康康的有什麼意思?
骨子裡有這種信念,比給貓喝熱水嚴重多了,我慷慨赴任的時候,完全忘記有這個症頭,現在看起來,我擔這職務有點像黑道洗白,永遠洗不白。好消息是,陳小姐大概不會計較我有多麼監守自盜,她在貓毛海裡浮沉也不是一天兩天,應該早就看透,這個人權底線我能爭得多少是多少,其餘時候兩個人類只能一起含淚讚貓真可愛。而且貓真的很可愛,尊嚴只屬於貓,其實就是養貓之家的體統。
這些話是私底下說給人聽的,在貓面前我當然還要堅稱人權底線。總得試試。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