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話不能盡信，馬桶刷也是個端倪。
過完暑假從小五升小六，我們開始負責打掃操場邊的廁所。舊式廁所是一條瓷磚砌成的長溝，上方儘管是有牆有門的個人空間，拉撒出來的物事無論固液氣態卻以物質不滅的真理和整座廁所結合成完整的一體。沖水次數有限，衛生股長偶爾會在下課時間到廁所尾間開啟水閥，否則就得等到隔天清早的掃除時間才得以總結前帳。
廁溝陳年黃垢不是任何人能夠輕易對付的歷史沉積，但師長凜然，十來歲的孩子只好相信瓷磚不能閃亮潔白必須歸咎於自己不夠用心。我開始審視馬桶刷和人體力學的相互關係，想知道為什麼追加各種施力角度和鹽酸劑量，仍然屢屢獲派不夠用心的罪名。我比誰都想知道自己還有什麼額外的心能拿來用。
學校總務處發下來的馬桶刷，是市面上最廉價那款，膠毛一簇簇種在刷座上，外紅內綠圈成幾個同心圓，切面平整，接上螢光綠色的手柄，倒過來像朵花。現在看起來勉強有些普普趣味，用起來卻不稱手，間疏的刷毛無力刮除鹽酸腐蝕過後的瓷磚汙漬，經過裂縫，時不時扯下幾根刷毛，不多久整把刷子就破敗軟弱，應付溝面的清潔已經顯得勉強，遑論間縫和夾角。
每日微調操作手法，卻得到同樣的結果，我終於領悟大人說的是空話。嘴裡說廁所清潔事關重大，人的德行操守要從這種最髒的地方把持起來，但是集體傳承給學生的工具和掃除方式，卻樣樣證明整個社會是長時間且大規模的不在乎廁所不乾淨。不只是訓話的校長主任不在乎，旁觀的級任導師也不在乎，賣刷具的商家不在乎，設計製造的工廠也不在乎。整個社會聯合起來交一把虛弱的馬桶刷給孩子洗廁所，並且嫌棄她洗不乾淨，大概是最有效的催熟處方，我在六年級開始迅速轉骨，如今骨頭會反成這樣說不準在那時候就轉出定數了。
隨著求學求職輾轉於賃宿人生多年，我用各任屋主配備的刷具洗過各種馬桶，最後明白，馬桶其實是個巨型瓷碗，而最適合用來洗碗的工具，還是菜瓜布。那種塑膠手柄夾著軟弱菜瓜布的廉價水瓶刷，才是最完美的潔廁工具。務必廉價，廉價的菜瓜布才夠軟弱，不刮傷瓷面。瓶刷柄長正好足以深入水管底處不至沾手，卻不在朝上刷洗溝槽的時候卡住碗身。菜瓜布材質柔軟，配合靈巧的人手關節，能夠以多樣角度緊貼碗面及溝槽夾角來回擦拭，去除各種沾附。介意個人生物領域上各種沾附的人，即使不在幼年承蒙師長訓示，一樣會在人生途中鑽研出掃除心得，並且明白，真正有效的方法，全然不是權威人士作態指導的那套堂皇。
本來已經忘記這回事，前不久發現那款刷子還有人賣，而且有人買。像是這三十幾年來我想盡辦法爬離的地坑，人口依然在裡面無盡繁衍，教忠教孝。本來也不是不知道的事實，但就，忽然撞見的那一下還是心驚。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