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走進廚房準備貓飯的時候,看到流理台上那包網購回來的三溫糖。我一直沒收,本來想先補滿調味架上的糖罐再收,但是幾餐下來沒用到糖,就沒記得要補,沒補不想收,一包糖於是擺到現在。
補就補。三溫糖比砂糖細,像浸過水氣的沙,從袋口流進玻璃罐裡緩緩堆高的時候隱約傳來糖香,此情此景相當順毛,順毛的意思是人身上那些向來摸不順的毛,在盯著這糖沙傾瀉的幾秒間倒是軟貼貼的。
我放回糖罐收好糖包,再回到流理台前的時候,看到台上散著糖沙,剛剛撒出來的,很少很少,手指頭掃攏來差不多一顆紅豆的大小。順勢拈進嘴裡,糖一下就化了,三溫糖可取在香甜,但我貪圖的是它細軟易溶的質地,冷鍋冷湯的時候好做事。果然,一入口香氣和甜度都在第一時間完全釋放,我的瞳孔可能像貓察覺飛鳥臨窗那樣,忽然放大又緊縮了一下。
三溫糖真是這世上美好的存在啊,我心裡這樣感嘆,感嘆完以為接著會有什麼頓悟的靈光閃過,卻又沒有。
不就是糖嘛,站在廚房裡試圖詠嘆一撮糖幾乎是農場文等級的矯情。我抹淨台面,烘麵包煮咖啡開始一天的日常。日常裡的平淡才值得詠嘆吧,但凡輕賤日常平淡的人,很快要在顛簸裡重溫這個教訓。這話講得像宣教,那種不信唯一真神最終要焚於地獄焰火的語氣,因為每次都是挨了巴掌才出現這句話,我已經不記得究竟這是仙人的訓示,還是我摀著臉上的火燙咬牙杜撰的降書。信仰無一不動人,但要弄懂自己信的是什麼,終究得先回頭明白自己。
吃過早餐開車出門,無意間聽見宋冬野。真是好聽啊,宋冬野的好聽有兩層,每次聽見總是因為胖子太可愛,手無寸鐵就走進他的世界,猛然抬頭才發現胖子厚實的胸腔振盪出來的北方遼闊裡,全是困頓。我次次教訓自己往後別再對這人的歌失了戒心,卻沒一次夠警醒。勉強足以順氣的是,北方的困頓聽起來和南島小國的困頓同樣吃人,算是生命一貫的公平。
人特別覺得宋冬野好聽的日子,不能不老老實實對三溫糖懷抱敬意。三溫糖是製糖程序裡的副產品,人拿甘蔗主要煉的是砂糖,取走砂糖以後的剩餘的那些糖液,再度加熱取得結晶,最後成為三溫糖。三是再三的意思,據說那段高溫取得結晶的程序,得反覆操作三次,人常覺得自己折騰過一次就要沒命,取不取得出什麼還不知道,實在沒有小覷三溫糖的立場。剩餘的糖液熬煮過三次以後,能夠結晶成緩解片刻冷肅的香甜,人熬煮過三次以後要是小命還在,多半只想往杯裡加三倍的糖。
也許加嘆一句,三溫糖真是這世上美好的存在。就這樣,句點。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