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去看車,上路試駕。旁邊的年輕業務很機靈,抓住每個恰當的時機介紹大小功能,畢恭畢敬。順暢繞完大圈市郊,回到展示間前遇上最後一個紅燈,兩人盯著秒數倒數,他忽然語帶感情:「姊姊,我很少遇到車開得這麼好的女生。」
明知是讚美,我卻心冷:「就勞碌命。」連小戰一下女性開車名聲都沒興致。
開車累。短程小累,長途大累。屈身在駕駛座上盯住前路,隨時控制車輛,勞神又勞力。遇上不要命的用路人還要勞心,有的擔心他會撞死,有的害怕被他撞死,有的必須咒詛他快到別處去死,最後還要懊惱何苦白白為個路人火燒功德林。忍辱善人做不了,怨毒惡人不敢當,懷疑自己這種兩頭不到岸的人生態度,到底在攪和什麼?能攪和出什麼?身心俱疲。
但是方便。四個輪子總是比兩條腿能跑,越能跑,越方便移動。
國道上每一截車道分隔線,尾端都嵌著一塊反光板。我常在過午時分,經過南下雲嘉路段,冬日下午一點前後,非常難得的偶爾,反光板的斜面角度正好能把太陽光線折射進我的眼睛,像是有誰事先算準我的時速、我的經緯座向、我的車高、我的身長,等著我攀上一個獨行的坡段,讓觸目所及的三個車道四行隔線每一片反光板,同時在我的視網膜上以金光綻放出絕麗繁花,場面莊嚴奧祕如法華,知其美卻不知其所以美。我在那個瞬間感到充滿,皮囊之下湧灌無法理解卻能領受的極喜。
我在開心什麼?是因為像鑽石?腦袋裡的小人一個軲轆坐回主控台,想為莫名的欣喜找到解釋。可是我喜歡鑽石,從來只是為了那些提煉出來的光線,我真正欣求的一直都是光。窮盡我八百輩子買得起的鑽石也不足以排列出來的金光矩陣,其實就一直這樣平平實實鋪在雲林的嗎?怎麼來回這麼多趟,今天才遇見?這就是傳說中的天時地利嗎?原來開車走在沉悶的國道上,會駛進神蹟的嗎?
我隨即發現自己軟了,在穿越那片光亮以後,前後左右的龜速路隊長和超車流氓,都成途中微塵,再無相關。一陣輕快寫意,忽然不再需要追究什麼,也不太記得之前具體生氣些什麼。我頓時明白移動的自由為什麼是一種人權,要不然人要怎麼莫名在對的時間,來到對的地方,被天神的萬能金光烤成一塊鬆暖香潤的戚風蛋糕呢?
後來我不再那麼抱怨開車疲勞了,既然是自由。
這也是我不參選總統的原因。(非常誤)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