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祖母上菜市場是有福利的。可能是烹調設備的限制,所有的零食幾乎都是油炸品,比如「雙胞胎」,是兩個小麵粉團扭在一起,裹上糖粉,丟入熱油裡面炸;還有「龍鳳腿」,外面用的似乎是腸衣,裡面裝的是不同口感的根莖植物所混合揉成的甜不辣,也一樣放進非常高溫的油鍋裡炸。餿水油也是那個年代臺灣的產物,在它被揭發為食安問題之前,天知道我們到底吃下幾斤?那些殺不死我們的,或許真能使我們更強大。我們當年多麼習慣香噴噴的食物從渾渣渣的黑油中被漂亮地打撈上來。
小鎮最受歡迎的零食,還有現在仍然很常見的車輪餅,裡面有日式的植物奶油醬和紅豆泥,其實我只喜歡外面的皮,對裡面過甜的紅豆餡或芋頭餡沒有興趣。所以後來當大家認為甜點要皮薄料多才好時,我大惑不解。皮最好吃,為什麼要那麼積極地消滅它的厚度呢?不管健康專家還有我在小學教書的母親如何敵視油炸品,它的味道卻是童年最美好的嗅覺與味覺記憶。糖與澱粉跳進咕嚕咕嚕的熱油裡,散發出一種帶著焦味的甜香。那樣的幸福非常動感。
《Doctors》劇照
童年貪愛零食,長大之後並沒有真的那麼喜歡吃。當長大後,在食物上有了更多選擇,很快地發現,當年的痴迷只是因為沒有吃過什麼更好的東西,現在繼續吃也不過貪圖著回憶的復古。可是只要走過油炸攤子,我仍然忍不住慢下腳步,深深吸一口氣,企圖把它吸進肺葉裡,甚至是大腦裡面。那是一種連結著回憶的氣味,彷彿把自己放進時光隧道裡,隨著那些香氣分子的跳躍,再把某些失去的記憶溫習一遍。
有種零食一直被我所鍾愛:花生。明明知道花生是減肥的勁敵。什麼黃麴毒素啊,嚇唬我沒有任何用處。
一從後院走出狹長陰濕的巷子,就是熱鬧的市場,有一攤花生販子擋在巷子口。小攤子上總有好幾十種不一樣的花生陳列著,有混著海苔絲的,有芝麻的,有加杏仁片的。我只討厭有麥芽糖的那種,它幾次讓我的乳牙隨之脫落,卡在牙齒縫裡。
我喜歡的東西都是乾淨俐落,不拖泥帶水的,食物,人,都是。直到人生過了一半之後,比較懂盤算,但還是不喜糾纏。我怕猶豫的人,翻來覆去,想要用糾纏的腦想事情,老把舊事重翻一提再提,或老卡在某個點不願跳過繞過的,或講到東他偏偏繞去西的……總讓我生懼。或許就跟黏呼呼的麥芽花生糖的陰影有關。
《那年我們的夏天》劇照
小鎮生活的早點也脫不了花生湯與杏仁茶,以及剛炸好的油條,和大木炭爐裡的烤地瓜。口腔與腦很接近,味覺連繫著記憶的鄉愁。它們深深地與祖母的記憶連在一起,即便她離去多年之後,看到這些食物,我會為體重猶豫一下,然後,為了喚醒回憶買了一個嚐。
我知道,很多人的心情跟我一樣。吃的時候,眼眶裡往往有淚,並非源自悲傷,而是複習了溫暖。祖母的記憶因為食物,又鮮明了起來。那些零食是一座又一座的橋,使我可以暫時渡過彼岸,在吞嚥的短暫時間裡,回到童年,祖母曾經真真實實的在我身旁。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所有的過去,都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