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我的三歲老公今年長大兩歲 ◎思寧
很多人都說,結婚後,老公變了另外一個人,他之前不是這樣的。當時我沒辦法體會,直到婚後第六年,潔晧終於準備好,成為第二代老公。我來不及道別,也來不及準備,我認識的潔晧在一個晚上後,就不見了。
潔晧等待這一刻三十年了。這是他對三歲的自己所許下的承諾:「活下去,不要忘記。我希望有人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情。」
潔晧當時三十四歲,隱藏在回憶深處的潘朵拉盒子打開了,童年一切被遺棄、虐待、性侵的回憶,一夜後變得歷歷在目。我們的生活也自此不再回復過去的平靜安逸。
無法出門是我們生活的第一個大改變。出門對當時的潔晧而言,實在太可怕了。因為在街上,你無法控制會遇見什麼人,聽見什麼聲音。
男人是可怕的,因為太像三十年前說要殺死潔晧的奶爸。
女人是可怕的,因為太像三十年前跟她先生一起性侵潔晧的奶媽。
青少年是可怕的,因為太像把精液給小潔晧喝,還強迫潔晧為他口交的小哥哥。
少女是可怕的,因為太像小姊姊。小姊姊的溫柔是一種計謀,會讓天真無知的幼兒自願為她口交。
幼兒的身影和聲音,會讓潔晧全身僵呆,無法動彈:「我被虐待時,就像這個孩子那麼小嗎?」
眼神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接觸,街頭上所有人都變成梅杜莎,只要不小心與他們的眼睛對上,潔晧便會在原地石化。
我們只能窩在家。潔晧會躲在他的安全角落,用被子把自己包得緊緊,只露出小小的眼睛,在房間的暗處看著我。記得不要跟他直視,要不然對上眼的一剎那,他會再次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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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歲的老公不會帶來任何麻煩,是生活的好夥伴。讓我困擾的是他不多說話。我想知道他的需求,我在意他的感受,但大多時間他只是靜靜地待在我身旁。
這像是一場考驗,我要有耐心。要理解三歲老公的需求和感受不容易,眼前的他被恐懼與不安籠罩,他時時刻刻都小心翼翼,觀看著我的反應。兩人過往的互動經驗變得沒有參考價值,這是一個新的世界。潔晧像是在重新認識自己的感受,辨認自己的需求。
在這個重新啟動的歷程,第二代老公沒有笑容,沒有胃口,也沒有行動力,整個人被掏空無法再支撐自己。潔晧連續多天沒力氣起床,也沒吃多少東西。我感到恐懼與迷茫,以前的潔晧在哪裡?
我不知道家有三歲老公的生活要維持多久。三歲小孩兩年後會變五歲,但沒人能預計三歲老公明天是幾歲。無法預測的未來讓人不安,不過無論潔晧幾歲,我還是希望他能吃好睡好,而且我永遠愛他。
我擔心他對吃失去欲望,輕輕問他:「有想吃的東西嗎?」潔晧用遲疑的眼神看著我,久久沒說話。我知道要慢慢等待,眼睛不能看著他,要不然他會有壓力。時間慢慢過去,我的提問漸漸在空氣中消失無蹤。我正猶豫是否要再問一次,潔晧小聲地說:「我想吃冰淇淋。」
潔晧像一個小孩看著我,深怕我會拒絕他。我心裡不捨,回想著我們一起生活的六年,我因擔心他氣喘復發,常常不鼓勵他吃冰淇淋。我不想讓潔晧再次感到匱乏,當下立即把氣喘藥放在包包,一起出門吃冰淇淋。
冰淇淋自此成為我們生活中最神聖的食物。為了冰淇淋,三歲老公總會願意出門走走,而且三歲老公乖巧有禮,永遠只挑選最便宜的冰淇淋。雖然冰淇淋配氣喘藥好像不太對,但只要潔晧還對存活有所期待,那就不要計較太多。我們心裡也清楚,冰淇淋不能減輕潔晧在面對的痛苦,但在復原的路上能有一絲安慰,至今我依然對冰淇淋心懷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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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創傷回憶曾把潔晧壓垮,但我知道他每天都很努力跟內在的三歲小孩對話。我們搬到偏遠的山上,離開眾人的眼睛。新家的螞蟻、菜蟲、蝴蝶成為三歲潔晧的新夥伴。潔晧會為蟲蟲拍大頭照,讚嘆牠們的表情精緻多變。他會跟蹤螞蟻,並放黃糖在牠們回家的路上,祝福牠們的小孩平安長大。潔晧有時徹夜未眠,等待蝴蝶孵化。蝴蝶也認得潔晧的溫柔,來回飛到潔晧手上,久久才開始遠行。動物的眼睛,也給潔晧很多安慰,我們有時出門就是為了尋找一貓一狗。
眼前的三歲老公,依然是我認識的潔晧,對世界溫柔善良,就像三歲的孩子一樣。年幼的他被殘酷的世界遺棄,過去累積的哀傷與寂寞,從來沒有好好得到安慰。受傷的靈魂被放逐在三十年前某個黑暗的角落,沒有機會被好好愛過。我每天起來,都會好奇老公今天幾歲,有時是三歲,有時是五歲,有時是三十五歲。無論老公今天幾歲,我都會緊緊擁抱眼前這位從沒被好好愛過的孩子,一起走過所有脆弱與寂寞。
【節錄】傷害將我們與所有人連結 ◎潔晧
過去傷痛將我與所有人隔開。現在因為理解傷痛,我和所有人連結。
我想要相信,我們都可以得到幸福。
人生困難的是不講道理的事一項項飛過來。生存不講道理、戰爭不講道理、死亡不講道理。不過我覺得美麗的,是人願意付出自己微小的生命,去營造一段共同的關係,在這樣的關係裡,共同面對這個殘酷的環境。因為有這樣的關係,所以人有活下去的意願。
很明顯地,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關係,或在生命的早期得到這樣的照顧。所以,我們被殘酷的生存所吞食,在不講道理的世界裡求生。內心深處深知,當時沒有來吞食我們的恐怖怪物,隨時在伺機毀滅我們的生命,或所有我們認識、重視的事物。
但我內心總有這幅圖像:深知我面臨死亡,但以我渺小的生命,我冷靜選擇傳遞美好的事物。如同凜冬烈火,肌膚被寒氣切割,被烈焰紋身,在深切的痛苦中,我靜靜擁抱生命即將熄滅的火焰。
許多受過深刻痛苦的人,都會提出同一個疑問:該怎麼在死亡面前,不感到瘋狂、恐懼,而滿足地接受?他們很多人在追求答案的路上刻劃出相同的精神性:為另一個生命犧牲、奉獻。在奉獻的過程裡,他們為自己所屬的群體,刻劃出一個美好的未來希望:因為犧牲者的選擇與努力,在人世間活著的痕跡,所以所有誕生及未誕生的微小而可愛的生命,將擁有更多美好的回憶。
人生的倖存者與曾經被愛過的人,有著相同的願景卻完全不同的情感。深切體會失去的痛苦之後,我們成為異鄉人,無法再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一樣,單純投入熱情去燃燒、去義無反顧地愛。異鄉人所有的愛與情感,都在提醒著我們死亡與失去。因為這樣的雙重視角,讓異鄉人品嘗生命的甜美時,同時體會到生命的苦澀,在所有微笑裡,都包含著悲傷。
因為失去所以懂得珍惜,是多數人中年以後的功課。不過生命的功課殘酷不講理,它不一定會等待你長大,很多孩子出生時就是在做這艱難的功課。總要知道失去了什麼,才知道擁有的重量。早期就被剝奪的孩子,痛苦而疑惑:究竟自己為何而活?為何大家沒有他失去的痛苦與困擾,路變得曲折而迷惘?
有過追求與愛之後,回顧自己的生命才能理解,為何這條路如此曲折困難,以及深切地感受,不應該讓另一個稚嫩生命有如此的體驗。這些因為失去而淬鍊的情感,是凝結人類群體的核心。
我們會因為烏克蘭總統慷慨激揚的演說而感動,並不是因為他個人,而是我們意識到整個群體失去的美好。有著美好未來的兒童與青年,因為某些狂人的幻想,失去生命、失去所有美好的可能性。這不應該是我們人類的選擇。我們內心深處的靈魂都在狂躁吶喊:這是錯的!我們每個人應該都要站出來捍衛生命更美好的可能性!
人是如何從一個個體連結到群體的?是什麼東西讓一個社會凝聚?是誰讓你哭泣?回答靈魂的呼喚,它必然引領你到生命的源頭,看見群體的靈魂。烏克蘭的國花是太陽花,士兵身上會帶著一袋太陽花種子,象徵著自己在為捍衛國土死於荒野之時,口袋裡的種子會發芽,太陽花會綻放,並且面向陽光。無論未來的人是否記得這些犧牲,孩子們會看到一片面向太陽的花海。那些失去幸福機會的人們,心中曾經描繪一幅什麼樣的未來?我們為了什麼事情而堅持?我們可以在下一代孩子的眼中,看見這樣的光芒嗎?
心中踏實的純淨土壤,不是存在於幻想的天堂、一個永無侵略與鬥爭之處,而在於靈魂的連結。母親抱著剛出生的嬰兒,看著小小的身軀,深信自己將以一切可能守護這脆弱的生命。父親看著熟睡的家人,疲憊中深信付出一切去支撐眼前的安穩,就是意義。孩子看著父母的眼睛,無論在何時,都想告訴自己最愛的人心中的快樂與悲傷。也許世界終將毀滅,但因為靈魂的連結,我們最終選擇以生命互相守護。
愛是守護,亦是空缺。終有一天這份愛也會隨著生命逝去,留下來的人感覺到一份永遠無法彌補的空洞。在空氣中,我感覺到你;在雨中,我感覺到你;在幸福中,我感覺到你。在一切之中,我感覺到你。在深刻體會永恆的斷裂之後,我們重新體會到,這個世界是無盡的連結。在空缺中,亦有愛和連結。只要你願意,你就會看見愛。只要你願意,你就會感受到愛。而讓這份連結繼續傳遞下去的,是我們的信念與選擇。
本文節錄自寶瓶文化《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