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把你的人生給吐出來,那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大姊把員林吐出來,不就是因為她一直想要拋棄員林嗎?後來她才發現它是會長回來的。可是無論怎麼樣,吐是一個解放的過程。」看得出來陳思宏對大姊這個角色用情很深,不只讓她把員林給吐出來,還安排動輒失眠的大姊來到柏林,在台德兩地的時間差之中,進入一個不可思議的睡眠狀態,而且一連睡了六天。
搭火車會拉慢時間感
可以安然睡著是一件幸福的事。陳思宏到底多能睡?當日我們約在台北中山堂訪問,他從新店搭捷運,在車廂晃動中連睡了五站,「我本來就是一個很喜歡搭火車的人,因為我覺得搭火車的時候,身體會進入一個平行的時空,那個平行時空的時間感是被拉慢的,然後我在裡面可以睡得特別好。」若是時間允許,他會選擇在一座陌生城市裡搭火車迷路,樂此不疲穿梭在一個個巨大迷宮中。
某年他帶二姊遊歐,姊姊極度認床,每晚都睡不好,「我就是怎麼樣都可以睡,因為她們來自一個完全不安的成長環境,爹不疼娘不愛的,我卻有這麼多人愛戴著,所以從小到大我就在一個極度安穩的狀況之下長大。」重男輕女的既得利益者、驕縱的老么……,陳思宏理直氣壯把父權的標籤一個個攬上身,「我們家誰可以去學鋼琴?只有我欸,沒有任何人可以學,我哥太笨了。」
備受姊姊們疼愛的彰化永靖鄉下么兒,在重男輕女的家庭環境下享盡各種資源,女生煮飯,男生吃飯,因為媽媽不讓他進廚房,「我們家以前是爸媽、七個女兒、兩個兒子,所以早上要讓一堆人吃飽最方便的方式就是一大鍋粥,而且是輪流煮,看哪個姊姊倒楣輪到她,很早就要起來熬粥。」就在這樣性別失衡的狀態底下,姊姊們被要求做最多的事情,然後得到最少的回饋。只有煮泡麵不需技能,水開了丟進去就油潤香滑,所以陳思宏在小說裡面一直寫泡麵。後來他上台北念輔大英文系,接觸到女性主義、性別文本,「我才開始有比較清楚的性別意識,天哪!我真是一個恐怖的父權大笨蛋。」
電影院作為文明門檻
陳思宏一張嘴快人快語,不吐槽不快,不嘔吐不快樂。往往你腦中思緒尚未來得及好好消化組織,他已經滔滔不絕用力褒貶自己,決不手軟。尤其當他講起彰化永靖壞掉的鄉下,你會兩眼發亮直叫好。只是永靖雖好,卻非來自台灣的小說家久居之地,內心永遠躁動,叫囂著離開,陳思宏終究去了自己想像與凝視的遠方。
「大家小時候對於遠方都有一個美好的想像,因為你想要遠足,就是想要去抵達遠方嘛。」永靖人如果聽到這個學期遠足的地方是百果山,全班會尖叫崩潰,陳思宏笑說因為它太近了,從永靖搭車過去頂多30分鐘,中南部小朋友想要去的是台北木柵動物園,「怎麼可能?怎麼會有木柵動物園這種美好的選項?然後不是八卦山已經很值得尖叫了。」
既然台北暫時遙不可及,務實一點的選項只有隔壁的員林。陳思宏和姊姊為了進城看電影,會稍作打扮,換一身比較好的衣服,搭上現如今已不存在的臺汽客運,假日幾乎每班都客滿,大家都奔往員林去,「我們在30分鐘以內會抵達員林,有一站就叫做國際戲院,那一站到了下車就表示我們進城了,為什麼呢?城市裡面有電影院,鄉下沒有電影院啊。」
離開了鄉下那個環境,陳思宏感覺自己抵達了文明,抵達了繁華。他在電影院看恐怖片《異形》,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身體體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異形是從這個胸腔裡面寄生,然後衝出來嘛。然後衝出來的時候,我腳下剛好衝過去一群老鼠,那就是早期的IMAX你知道嗎?就是那個4D電影院。你有體感而且你會有那個毛跟小腳衝過去……,那種體驗很恐怖欸。」
城市巨大的身體焦慮
每隔一段時間,陳思宏會從德國柏林返回永靖老家,更新故鄉的風景記憶。小廟城腳媽的模樣未變,永興游泳池依然處於一種壞掉的狀態。有一次他在池邊跟一位阿伯聊天,阿伯嘖嘖稱奇:「最近很多人客拿一本書站在這邊拍什麼網紅照,真奇怪!」當下陳思宏馬上意識到,「一定是因為我的書《鬼地方》啦,一定是!我想這世界上有寫永興游泳池的只有我吧。」
還有火車站特殊的城市廢墟美學。陳思宏觀察到台灣的火車站周邊,必定有一棟廢棄大樓。員林火車站正對面的「黃金帝國」,曾是彰化縣唯一百貨公司,歷經921強震後已成超大廢墟。而彰化市火車站前「喬友大樓」四次浴火,被判定危樓。這些在城市文明進展當中快速發展出來的爛掉的大樓,在台灣以外的其他城市都難以得見。
「你注意看現在全世界第一高樓還在杜拜。為什麼在杜拜?因為杜拜什麼都要最大最肥最滿,那是一種身體極大的焦慮感。因為杜拜是一個極度快速擴張的新市鎮,所以他們就要來這個最大最金黃閃亮的東西。然後台北101也是那樣的產物啊。」可是一個偉大的城市,都需要一棟高聳的建築嗎?台北如果沒有高樓大廈就因此而不偉大了嗎?陳思宏拋出了上述的疑問。
我沒有說員林的壞話
一切都要歸功於去到遠方,陳思宏的眼界打開得更遠了。有一年,他在柏林影展擔任侯孝賢導演的口譯,主持人放映了一部侯導拍攝的三分鐘短片《電姬館》(The Electric Princess House),以台南麻豆超過80年歷史的電姬戲院為背景,只有兩個長鏡頭,劇情一開始張震和舒淇盛裝打扮,與一群人聚在電影院前等開演,然後下一個鏡頭就是已經荒廢掉了、爛掉的電影院內部,從最鼎盛的繁華到最寂寞的荒蕪。
為著侯孝賢的緣故,數個月後陳思宏重新造訪員林國際大戲院,發現它已經不見了,變成一間加油站,「我去問加油站打工小弟,他就拉著我說這是加油站,這裡沒有電影院。他非常憂心忡忡地看著我,覺得我瘋了。他記憶的起點是加油站,但是我的記憶起點是電影院,我覺得這很有趣啊。」
馬奎斯筆下《百年孤寂》有虛構的馬康多鎮,莫言寫山東高密老家出了名,陳思宏在《樓上的好人》用力說彰化員林的「壞話」,包括國際大戲院aka「老鼠」電影院、每遇豪大雨必淹水的「員林湖」——請注意,他本人並不是很同意,「我不覺得我在說員林的壞話啦,我只是把從小到大看到員林的各種事情寫下來。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員林人看完這本書會覺得我在詆毀員林。你當然可以有任何詮釋,但是我也把柏林的各種不堪盡量寫出來了。」
扎根於故鄉的魔幻荒謬
讀者眼中的魔幻,作家筆下的真實,孰真孰假?陳思宏熱愛彰化肉圓,在小說結尾想像出一條漂流的肉圓河流,「漂流的肉圓不是很美嗎?這就是一個寫小說的人需要知道的事情,就是在很悲很悲的狀態底下,我一定要丟進來一個人,那個人物是有點荒謬的,然後要有辦法襯托出這個狀態。」扎根於故鄉的魔幻荒謬,只有彰化這塊土壤才能夠開出寫實花朵,「很多人讀完《樓上的好人》,都來跟我講他們好喜歡肉圓阿嬤,甚至有人問我可不可以寫一本肉圓阿嬤的小說。」
陳思宏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個鐵道迷,小說中大姊和小弟會在鐵枝路旁的爛房子,聽聲音辨別列車的南來北往。他光明正大偷渡了各種喜歡的荒謬的好笑的元素跟素材,為小說設下重重機關,「有些評論家會覺得寫小說不能太刻意、不能設計,我完全是相反的想法,就是你一定要有機關的設計才會好看。」
所以,再見了《鬼地方》的鬼魂!沒有鬼這個方便的角色,陳思宏更加嫻熟運用文字,召喚出梅莉史翠普、金色筆記本、柏林迷路的牧羊犬,以及踩爛的肯尼娃娃來映襯新作《樓上的好人》老處女大姊的狀態,「一個女性真的需要男朋友才能完成她的人生嗎?所以她要踩爛肯尼。」
「昨天去錄一個廣播節目,我發現女主持人講老處女三個字,她就有點難以啟口。這就表示我戳對了!因為我想要戳那個,大家不容易說出口的那個境界。」陳思宏高中讀男校,青春期男生荷爾蒙旺盛,又不准談戀愛,不准發洩,自然把槍口瞄準女老師,剛畢業的女老師會受到良好對待,而有一定年紀還沒結婚的話,就會受到很巨大的攻擊,「我很早就發現一件事情,我們這個社會會用『性』來定義一個女生。如果妳是一個性生活活躍的人就是蕩婦,如果妳沒有性生活又未婚,就是老處女。但是沒結婚不代表沒有性生活啊。」
最後大姊到底自由了沒?回去員林沒?陳思宏讓讀者自行決定,「如果拍成一部電影,我希望大姊可以真的飛起來,在柏林的天空俯瞰著柏林。」好吧,她飛上天空了,然後呢?「你自己想。」留下小說的懸念,他勾起促狹的笑容。
陳思宏
1976年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孩子。輔大英文系、台大戲劇所畢業,曾獲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寫作者,有時是演員,有時是譯者,現居德國柏林。
著有小說《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散文集《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2020年以《鬼地方》獲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金鼎獎,並售出多國版權。最新作品為《樓上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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