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發行《家III》專輯,羅大佑一家三口在宜蘭鄉間的照片,昭示著落葉歸根,「三十三年,多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那這樣的家好像也才成立了。而且是回到了宜蘭這個我生命中開始有記憶的地方,帶著女兒回來踩在路上。如今我的父母都不在了,這個小女孩有一對父母;我們帶著她,來到當初我父母帶著還是小朋友的我來住過一段時間的地方,叫做宜蘭。」
記憶中的童年風景
奇異的是,宜蘭既非羅大佑的出生地,四歲半到六歲短暫待了一年半,也不算是長期生活的地方,卻是他童年的起點,也是後來創作〈童年〉重要的場景。
要體會〈童年〉敘述的那個夏天不難,只要努力去想你我兒時記憶中的那棵大榕樹、操場上飛舞的花蝴蝶就夠了。彼時在那一條醫師宿舍的巷口,羅大佑舒服地倚靠在圍牆邊粗壯的樹幹,那是他的伊甸園,一個看得見,也摸得著的地方,他在《童年》寫下:「我對宜蘭一直懷著一種特殊的情感,我寫了〈鹿港小鎮〉以後,還回去過那個地方兩、三次。巷口那棵靠牆邊的大榕樹是我們的精神堡壘。」
仲夏時節,知了唧唧地叫,白日裡彷彿流火,小羅大佑從冰箱偷拿一只椪柑,走出家門,光腳踩在泥土上,每一步堅實拍打著大地。他沿著枝幹上去樹身攀至高點,享用冰涼果肉。等到夜幕低垂,捉迷藏遊戲開始,扮鬼的同伴把頭蒙在樹幹上,由一數到一百下,其他孩子四散奔逃,尋覓著藏身之所。
爬牆打架,抓泥鰍和蚯蚓嚇小女生,在泥巴上打滾,一個完美的童年,一個和諧的世界,這些童年時期的印象幾乎不必費勁就可以成形,在羅大佑的生命中壓出不可抹滅的浮水印。〈童年〉歌詞寫到「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記憶中的宜蘭其實沒有池塘,羅大佑巧妙運用了移花接木搬過來,歌詞一寫就是五年,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童年〉這首歌早在許多人生命中粼粼發光了。
失落的城中區,無堤的淡水河
如果時間可以凍結,相信許多人會選擇定格在最想念的童年。只是時間它從不回頭,一路帶領著羅大佑走進六年國小時光。在「宜花東鹿」台北萬華安可場,他舊事重提一段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切清晰得歷歷如昨,「我記得1960年的時候,我六歲的時候,我跟我姊姊開始學鋼琴。我們從開封街走到漢中街再左轉,進到一個很小很小的巷子裡面,然後進到一座二樓的房間裡面去找廖老師去學鋼琴。這鋼琴一學就學了六年,但是後來一直彈一直彈一直彈,彈到現在有差不多60年了。」
實難想像一個人回憶起幾十年前的某時某地,父母親或祖母的隨口一說,還能夠一字一句不差的倒帶回放。現在的羅大佑還會記得小學六年級、初一那時,在萬華老家五樓榻榻米上集郵,祖母在樓下問他是否吃午飯,叫管家給他買一碗乾麵加餛飩湯,「榻榻米和祖母的味道好清楚。」祖母的收音機聽得最多的是歌仔戲,聽著聽著她睡著了,醒著的羅大佑跟著一起聽,這些小時候的歌化作最珍貴的火種,潛移默化成他個人美學記憶的一部分。
兒時記憶可以定格,那些街巷店家卻不然。當年的台北像變形蟲一樣,任意改變體形以移動或捕食,羅大佑在日常生活中敏感地察覺到了。他每天步行至西門國小,途經武昌街及漢口街,走路上學是最有效的觀察工具,他見證了國賓和豪華戲院落成,西門町周遭景物快速地更迭,老房子往後退縮或拆遷、新大樓長了出來,賣東西的店家取代了原先的小吃攤、布袋戲及捏麵人。這也是生平第一次,羅大佑對失去的景象產生了依戀與鄉愁。
「後來很多人都是看著中華商場拆掉的,而我是看著中華商場在1961年蓋起來的那一代。」還有1963年葛樂禮大颱風,當時羅大佑的家在開封街二段,也就是中華路鐵路的側邊,再走下去就是淡水河了,「那年我應該是小學五年級,樓上從樓下看下去,整個開封街全部都淹水,一路淹到中華路淹到重慶南路淹到總統府那邊去,因為淡水河沒有堤防,所以後來就做了堤防。其實堤防並不是做得很悅目啦,就是把台北市的那種人跟大自然隔得很開。」
有形的堤防遮蔽了人遠眺的目光,擋住了人精神上的出口。羅大佑小時候看得到淡水河和觀音山連在一起,現在已經是不可能的事,「其實我最想看到的還是小時候那個沒有堤防的淡水河,我從路上這樣走著走著,幾乎可以經過淡水河岸邊,就可以進到淡水河去了。」
直到現在,羅大佑提到故鄉,便會想到宜蘭;想到鄉愁,就會想起失落的老萬華,以及不復存在的城中區(1990年裁撤,併入新設立的中正區和萬華區)。
遠離年少記憶的豐饒之地
時間來到1969年,羅大佑遠離了年少記憶的豐饒之地,這一年世界循例發生很多大事,人類登陸月球、尼克森就任美國總統、Woodstock連續三天三夜的演唱會……,羅大佑考上了高雄中學,身著卡其制服,高一新買了一把櫻桃紅色Vox 半空心電吉他,日夜苦練著,沒有多餘時間容下愛情。
羅大佑曾說自己是有漂泊命的人,前半生隨著父親職務調動,以及自己的學業而往復遷徙台北、宜蘭、高雄及台中;後半生掖著音樂夢想東奔西跑,更漂泊了世界好幾處地方,輾轉流徙紐約、香港、北京等地,不過這些是後話了。
回憶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羅大佑坦白說過是童年。他在高雄念書待了四年半,龐大的升學壓力下,閱讀和音樂成為苦悶的解方。「高雄比較熟悉的還是壽山,因為我們家其實在壽山那一帶不遠,上次我去了一次我父親的舊醫院,它現在已經在改建。我覺得高雄中學是唯一比較沒有改變的地方,它門口那個松樹還在,然後整個校園區有改建得滿多的,可是它是我看到那麼多的建築那麼多的城市裡面,唯一真的比較沒有改變的,火車站還是在旁邊,那個鐵道還是在旁邊。」
近年羅大佑舊地重遊高雄,除了走訪壽山附近的舊醫院,還有就是吃羊肉爐,「小時候那個羊肉爐它就真的是個攤子,它沒有店,但是現在它已經變成很大的店,上次我們去嚇一跳,那個店真的很大很大,它可以同時大概坐150個人應該沒問題。」
〈超級市民〉唱著「繽紛的台北市,垃圾永遠燒不完,大家團結一條心。威風的高雄市,槍聲一響齊步走,大家團結一條心。」憤世嫉俗是羅大佑,充滿童心也是羅大佑。2021年金曲獎頒獎典禮上,播放一首羅大佑在1984年創作的〈家〉,歌詞裡寫道:「我的家庭、我誕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時期最美的時光,那是後來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現在眼淚歸去的方向。」原來沒有一曲搖滾樂可以失去青春的參與、現實的洗禮,它是理想浪漫的,也是狂飆突進的,一體兩面,誠如後來羅大佑遠走海外的漂泊和追尋,是逃家亦是回家。
不是故鄉勝似故鄉
宜蘭那個明媚的夏天,老台北熟悉而又陌生的風景是回不去了,羅大佑在《童年》中努力追索童年,好讓自己更記得住它,但化為白紙黑字那一刻,還是得轉身朝它告別,「大六那年我上台北見習,當時十大建設已經完成了,台北的農村景觀迅速地消失,我從台中上來,有一種失去純樸生活的感覺,所以就創作了〈鹿港小鎮〉。」
有人曾問羅大佑,為什麼歌曲中經常出現「孩子」、「母親」及「家」等意象?他說人要有「根」(roots)、有歸屬(belong in)。他的父親是客家人,但父母用日語溝通,父親用國語、母親則對他說閩南語。雖然從未學過客家話,羅大佑始終不曾棄守血液中流動的原鄉情懷,《童年》就開宗明義寫道:「客家人比較注重祖先是從哪裡來的,這是我們的根性。……親戚們很重視每年到獅頭山去掃墓。這種歸屬感跟我的民族意識有很大的關聯,從小我就意識到自己不只是屬於現在這個時候,也屬於很長的鎖鏈中的一部分。」
一曲〈鹿港小鎮〉,不僅道出許多離鄉打拚的遊子心聲,一個更大更深刻的題旨也躍然眼前,台灣城鄉因多年經濟發展而迅速改頭換面,讓整個老城區的歷史感隨之散佚。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鹿港小鎮,一個家的代稱,大家可以如此自問:它是否已被現代文明逐漸摧毀?「聽說他們挖走了家鄉的紅磚砌上了水泥牆,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門上的一塊斑駁的木板刻著這麼幾句話,子子孫孫永寶用,世世代代傳香火。」歌詞意境不言而喻,代代傳承面臨斷裂,一如羅大佑的嗓音般滄桑粗礪。
如果只聽羅大佑唱〈鹿港小鎮〉,「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很容易誤以為他是鹿港人。2020年「宜花東鹿」直播開唱,羅大佑在鹿港天后宮登台,當著媽祖面前鄭重澄清,「這是我40年來第一次在天后宮前面唱歌,當初有個很大的誤會,很多人以為羅大佑是鹿港人,今天在媽祖前面,我一定要跟大家鄭重澄清我不是鹿港人,我出生在台北。」
即使家不住在媽祖廟的後面,附近也沒有賣香火的小雜貨店,〈鹿港小鎮〉年輕人離開家鄉的惆悵是舉世共通的。40年前從鹿港離家的修車師傅,該不該回鄉工作,還是繼續北漂打拚?呼應這一代北漂青年的徬徨和疑問。其實,如果把家鄉狹隘的定義再擴大一點,不止生你養你的地方,但凡觸摸得到,你所能見到、所能想到的一切,也構成了家鄉。那麼心之所向,將永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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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大佑
1954年生,求學期間曾組洛克斯樂團。1976年為電影《閃亮的日子》寫歌,1981年製作首張專輯《童年》,1982年發行首張個人創作專輯《之乎者也》。1983年推出專輯《未來的主人翁》,並於1983及1984年在中華體育館舉辦跨年演唱會,1985年推出《家》專輯後赴美。
隔年從美國轉戰香港,期間創作多首電影歌曲,1988年底推出《愛人同志》專輯,1990年成立「音樂工廠」,陸續推出多張國臺語專輯,共計累積實體、數位專輯、合輯超過20張,舉辦海內外演唱會超過120場,創作歌曲超過150首。
2002年返台,成立大右音樂,發行《美麗島》、《家III》、《叫做你也叫做我實況精華》。2020年「宜花東鹿直播開唱」,發行《二零二零八月宜花東鹿記》。2021年獲頒第32屆金曲獎特別貢獻獎。2022年2月發行《安可曲》(LP黑膠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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