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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裡的說書人 陳雪
人物 | Oct 05 , 2022  00:00

夜市裡的說書人 陳雪

如果陳雪不是一個作家,應該會是精明強幹的生意人,擅長叫賣攬客,殺價還價,半哄半騙。只是她兒時的夜市人生,太像一部小說情節,讓她早早就找到了自己寫小說的天命,甚至於這一生不寫作不發光,就會死。
文/蘇子惠 攝影/高政全 圖片/圓神出版

 

夜市人生難以複製,無法重現。我們請陳雪試著模仿當年擺攤賣衣服的光景,受限於咖啡店狹仄的空間,她端坐在沙發上,一秒被生意囝仔的魂魄附身,一邊用手指在自己領口比畫著,「它的領子特別顯臉小,會讓妳的脖子比較長。」接著低眉往下看了眼,「妳看它這個有腰身,雖然有彈性但是不會勒住,有一點肚子也可以遮。」

 

夜市是窮人的百貨公司

「以前沒那麼多娛樂,大家晚上都要帶全家去夜市,男人無聊去看人家玩遊戲,女人帶小孩去吃小吃、買鞋子、衣服,逛完兩個小時回家。」久遠的往事回來了,離家多時的母親,只有假日才會從台中搭車回豐原幫忙賣衣服,拍賣場上她一身勁裝長褲,扮演顛倒眾生的「夜市天后」,帽子歌后鳳飛飛的招牌問候「感謝您」模仿得唯妙唯肖。台上的母親就是陳雪生意魂的發源地,社會底層書寫創作的子宮。

「那時夜市生意真的很好,因為沒有網路啊,生活用品都要在夜市裡買。只有來夜市才會有新東西,其實他們很像吉普賽人,馬奎斯《百年孤寂》開場就是吉普賽人把文明帶到了馬康多。以前我們在鄉下的時候,你會覺得每個禮拜來的夜市,它會把遠方的東西帶來這裡。夜市就是窮人的百貨公司,什麼都有,吃喝玩樂所有的東西都買得到。」

夜市壓軸脫衣秀不稀奇,幾十年前風行一時,如今銷聲匿跡的「十八招」特技表演,舞台上的女郎打開雙腿,玩射飛鏢百發百中,夾毛筆寫字比手寫漂亮,開酒瓶將瓶蓋用力吐出去。「男人湊到前面占好位置,大家都很興奮。其實你也看不到,她有穿裙子,但是我有看到射氣球。」一旁主持人會用幽默口吻,調動現場觀眾緊張刺激的情緒。最後一招陳雪還來不及見識,就被準備收攤的父親叫走了。

一瞬間,眼前的小說家陳雪,彷彿與過去那個擅長吆喝叫賣的「台妹」陳雪,重又疊合在一起,然後──啪地一聲不見了。畢竟別人眼中「很酷」的擺地攤經驗,過去於她是痛苦不堪的往事。恢復成小說家的陳雪,輕啜一口馬黛茶,說起某部小說女主角愛喝它,再細數《追憶似水年華》的瑪德蓮蛋糕配紅茶超搭、村上春樹擅長煮義大利麵……。

只要和工作沾上邊,陳雪的實驗精神就會驟然激活,「我20歲的時候很幼稚,不會喝酒、上酒吧,還去學調酒。有一次看到有個名字叫『血腥瑪麗』,覺得這名字很酷,我就用番茄汁跟伏特加調來喝。」喝下去口感還不錯,鮮紅汁液帶來的恐怖感卻襲擊了她。

近年她開始寫推理小說,大量閱讀鑑識科學及刑偵技巧專書,除了關起門來設計如何殺人,問她可曾考慮親自走訪太平間?「我只要用想像的就好。我認識很多寫得很好的人,他們也沒有去,去看的人也沒有寫得很好。」

 

 

在不正常的世界呼喚正常

過去陳雪習慣用痛苦來餵養自己,活在封閉的世界,寫作是唯一感到快樂的事,「我覺得阿早比較像個正常人,感情正常,交友正常,她的朋友都是正常人。」陳雪戲稱以前養的貓患有自閉症,貓奴和主子互不理睬,簡直如魚得水。

最近家裡迎來小貓「栗子」,天真無邪地跟前跟後,工作狂陳雪的生活稍微被打亂,寫作蹉跎斷續,卻甘之如飴。菸早就為了健康戒掉,雖然天生怕吵,太多食物的氣味讓人靜不下心,也能如正常遊客一般不再排斥踏入夜市。儘管不大會持家,不如伴侶「早餐人」社交能力強,陳雪已經越來越趨近於「正常」人了。

只不過何謂「正常」?父母欠債後家被查封,陳雪去同學家玩,同學的媽媽上樓送水果,厲聲地說:「像你們這種不正常家庭出來的孩子,不要到我家來玩,不要在學校帶壞我的孩子。」母親躲債離家出走台中長達五年,她所遭受的輕侮慢待是正常嗎?記憶中全家只有兩次一起出門吃飯,從來沒有過母親節,是正常嗎?在父親眼中是做生意的奇才,半大孩子在夜市吆喝叫賣,又是正常的嗎?

作為對照組,她勾勒描繪了一個近乎「正常」的家庭樣貌,「假設我們家沒有發生那些變化,我爸應該是木匠,我媽就是做小型代工補貼家用,然後把小孩照顧得很好。」今天還會成為小說家嗎?「應該還是有可能。」小時候陳雪身邊總有說故事的人,鄰家阿公滿口忠孝節義的歷史故事,收驚阿婆專講善惡有報的神怪故事。小學畢業的母親更是天生說書人,一個個賽瓊瑤式的羅曼史故事新鮮不重複。「我媽媽好的時候,非常幽默,非常風趣。但她如果心情不好或身體不好,可以一個月不講話。」

母親會用戲劇般誇張的語調,繪聲繪影地說出陳雪早產的過程,如何「噗」地一聲就把她生出來,差點掉進垃圾桶,虧得護士機警接住她。當下陳雪心想:不是有臍帶嗎?「她說懷我的時候,全身都水腫,她說我是最壞的小孩。然後她蹲在溪邊洗衣服,大腿繃得好像水球,再用力一點,感覺它就會破掉。她會翻妊娠紋給我看,說妳看這個都妳害的,生弟弟妹妹都沒有。」

悲傷的故事也有,「以前村子有個瘋子,妳不要覺得她是瘋子,不可以欺負她啊。她丈夫在那天經過鐵軌的時候,火車把他撞碎了。」同是天涯邊緣人,村民一口一個「歹查某」的母親口齒伶俐,事故現場钜細靡遺,「他的身體碎成一片片不完整的肉塊,晚上他老婆就去一塊塊撿,放在一個籃子裡。」從哀感動人到恐怖片情節,陳雪只能驚嚇到無語。

 

 

我全身都是眼睛

被母親餵故事長大的孩子,在鄉下因為家庭變故遭受指點,卻用課堂上說故事的方式,為被放逐到「梅花座」邊緣人的自己扳回了一城。2002年搬到台北專職寫作,除了同志情慾書寫,陳雪陸續推出自傳體小說《橋上的孩子》和《陳春天》,窮人家的女主角戴上無形枷鎖,被迫提早長大,心中隨時警鈴大作:不行!妳不能出去玩,妳要賺錢!內心住著的小大人,不斷驅動自己一定要去工作,只要腰包夠鼓,全家團聚指日可待。

「我媽媽就說我是孫悟空,怎樣變都變得出錢。他們每次跟我要,我都變得出來。」就算自己的身體再一次被刺得千瘡百孔,陳雪仍然選擇再度把筆探向家族記憶,自傳式散文《少女的祈禱》(圓神出版)用一個孩子眼光去看大人世界,修辭質樸簡潔,往事沉重而她下筆輕盈,避免濫情,「我不想美化,也不想要控訴,我想要的是找到一種訴說的方式,可以將那些沉重又艱難的往事,持平地寫出來。」

家族記憶無須索求他人,陳雪的眼睛是最佳照相機。相對於沉默寡言的父親,有隻眼睛因炸傷而視力不佳,「工人作家」林立青形容陳雪「全身都是眼睛」,可以敏銳觀察到他吸薄荷棒提神、愛乾淨慣用濕紙巾。

「一個人不同的穿著打扮及特色,我會很感興趣。假設是比較認識的人,我一看就知道他們最近有沒有剪頭髮,有沒有發胖兩公斤。我從來不會失誤的。」陳雪看人,不只可以很快地看出各種細節,「以前認識的黑道吃檳榔,吐完檳榔渣,還要把嘴巴抿得很乾淨。他上癮,但是不喜歡邋遢,所以其實我看過很多反差很大的東西,大家覺得的那個成見都是刻板印象。」

家人從不干涉陳雪寫家族故事,也不看陳雪的書,「爸媽不會看書,我爸眼睛不好,我媽老了眼睛也不好。我弟可能有翻一下。我有本書叫《陳春天》,裡面寫三姊弟陳春天、陳秋天跟陳冬天。他有一次在臉書說,陳冬天這個名字滿不賴。我認為他是看到報紙而已。」因為《陳春天》中國時報有採訪陳雪,那次照片登得很大。

「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尊重。他們可能知道我有寫家裡的事,所以故意不去看。這就是我們家人對待彼此的方式,用一種好像漠不關心來表達關心,就是說我不要關心你,免得我介意。」早年陳雪出書,父母不覺得光采,賺錢才是唯一重要的事。直到有一次母親去美容院洗頭,洗頭小姐興奮地說:「我是妳女兒粉絲!」老闆娘加碼提出與陳雪合照要求,改編自陳雪小說的電視劇《摩天大樓》也在村裡的中國媳婦圈造成轟動,母親才恍然意識到女兒的名氣之大。

沒有什麼家醜不可外揚,「我覺得那就是家裡發生的事。我不是在控訴什麼,這只是我經歷的一部分,然後寫到了我的家。」萬一真的有人對號入座?陳雪老神在在地留了後手,「我會說那是小說。」

 

陳雪

小說是本業,寫散文療癒自己。曾獲2022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首獎。

著有小說:《你不能再死一次》《親愛的共犯》《無父之城》《摩天大樓》《迷宮中的戀人》《附魔者》《無人知曉的我》《陳春天》《橋上的孩子》《愛情酒店》《惡魔的女兒》《蝴蝶》《惡女書》等。

散文集:《不是所有親密關係都叫做愛情》《同婚十年:我們靜靜的生活》《當我成為我們:愛與關係的三十六種可能》《像我這樣的一個拉子》《我們都是千瘡百孔的戀人》《戀愛課》《台妹時光》《人妻日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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