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找到屬於你的力量,帶走——《阿忠與我》訪談與側記】系列的起心動念,是在2020年5月,當時周書毅正忙於《靜觀未來》策展之時,便聽他說起同年11月份,將投入為期大半年的新製作《阿忠與我》。
周書毅三年前因為看了鄭志忠在牯嶺街的一場演出,而「勇敢」向阿忠提出邀舞;我也是一股貧弱又怕受拒的「勇氣」,向周書毅提出若有可能,希望能以非單篇新聞性消息,而是系列文章作長紀錄的呈現。
這是一個想當然耳,雙方必須付出時間的實踐,斗膽向一個團隊叩門,讓吾等外來者以旁觀與側記角度,做參與式記錄。實踐的主因,是近年媒體因應KPI(關鍵績效指標),投入藝文、文化、人文報導類的同業和人數越發地少了,又因媒體載具變化,現下大眾的閱讀習慣,也越漸趨向「短閱讀」。【《阿忠與我》訪談與側記】,是特意相較於「短閱讀」,所執行的「長紀錄」試驗與實踐。
我以某日與周書毅互傳的訊息,「看見一個作品的誕生」,作為此系列文章的核心之一。
全系列每篇皆以長篇表述,每一篇約需8至10分鐘閱畢時間,分篇與周更日期如下,對於習慣(以手機閱讀)的讀者,得費些眼力耐心;當然如果閱讀無礙,我便要為此長紀錄的過程,以及我所見的團隊眾人,參與而衍生與留下的文本,小小喝采。
搶「鮮」一提的是,《阿忠與我》甫完成台北場演出,即日起臺中國家歌劇院、高雄衛武營場次啟售,而一如周書毅、鄭志忠等團隊眾人「不輕易放過自己」的個性,中、南部場次與北部場次之演出段落,並不全然相同,《阿忠與我》會是一齣因應場地和境遇不同的有機生成。
找到屬於你的力量,帶走 《阿忠與我》訪談與側記
〔1〕你們在做什麼?
〔2〕阿忠.阿忠
〔4〕當聲音墜落 音樂設計王榆鈞
【《阿忠與我》台中、高雄場 演出訊息】
8月13日至15日,臺中國家歌劇院 小劇場(5月8日啟售 www.opentix.life )
9月4日至5日,高雄衛武營國家文化藝術中心 戲劇院 (即將啟售 www.npac-weiwuying.org)
「你們在做什麼?」,是2021年3月一份看排的記憶。
早晨時間,音樂廳排練室,場上的周書毅和鄭志忠(文後稱阿忠)正在發展與琢磨觀眾進場前的段落,阿忠俯臥在一張大牛皮紙上,嘴旁擺一支麥克風,周書毅執筆沿阿忠的身體線條,在紙上做記。
我們是旁觀者與觀眾,排練助理梁俊文、燈光設計李智偉、音樂設計王榆鈞與我,輪流持訓練架拆下的一根金屬,權當麥克風提問。
「上一次在劇院(售票)演出是幾歲?」
「阿忠為什麼喜歡抽煙?」
「你們現在在做什麼?」
「哪裡是劇場的中心?」
「阿忠希望全世界的樓梯都變成斜坡嗎?」
「你們如何在一整天排練維持身體的狀態?」
許多問答往返之後,阿忠身形在牛皮紙上越趨深刻,周書毅剪出一個人影,晾在空氣裡。
「你們現在在做什麼?」那日是王榆鈞提出,後來,它也被放入演出當中,如今回想,此觸碰根本之源的提問,很適合作為【找到屬於你的力量,帶走】系列之頭篇。
從去年12月第一次看《阿忠與我》在大稻埕快閃、數次看排、實驗劇場try out記錄至今,多次聽到觀眾提問,「你們是如何開始的?」「如何運用彼此身體?」這些好奇,殊途同歸,資深劇場工作者/身障表演者鄭志忠,身兼舞者/編舞的周書毅,他們如何相遇?身體訓練迥異的兩人,如何一起進行身體表演?他們能一起跳舞嗎?
他們在做什麼?
他們怎麼做到?
對阿忠感到好奇,起自2017年身體氣象館之《關於生之重力的間奏式》,周書毅回想當時坐在第一排靠左處,離三位表演者很近,那場對他而言很瘋狂的演出,看到三位不同障別的人,身體從極小到極大的可能性,「當時我就想,阿忠應該來跳舞。」「於是我勇敢向前,向阿忠提出了我的邀約。」周書毅笑著說。
幾次聽周書毅談話,他個性裡存在上下求索的因子,曾提及「知道自己是不能一直在劇場做劇場的人」,30歲後面臨創作瓶頸與低潮,走出劇場、走出排練室,向資深藝術工作者請益、學習、對話,邀請合作等等,透過這些機會,為困惑尋找光亮。
《阿忠與我》便是其中的實踐之一。
2018年驫舞劇場《混沌聲響》,是周書毅與阿忠第一次同台,可稱為2021年《阿忠與我》的前奏和醞釀期。向阿忠提出一起跳舞的邀約,直至三年後因2021 TIFA(台灣國際藝術節)而有更多資源將之放大。相較於前者第一次共舞,偏向硬碰硬的危險,阿忠說如今經過大半年排練,兩人的身體更熟識,接觸、平衡、承接,也有了發生後的默契。
遇見_____以前,我的身體_____
《阿忠與我》由資深劇場工作者鄭志忠(阿忠)(左),與舞蹈工作者/編舞者周書毅共同創作與演出。
M’INT(以下簡稱M):《阿忠與我》的名字怎麼來的?
周書毅(以下簡稱周):2018年《混沌聲響》之後,時不時上網看阿忠過去的照片和文章,發現他有很多面向,一個演員演繹不同角色,一個身體,經歷不同的樣子;當時我想:什麼時候他是演「阿忠」?演自己是什麼感覺?一瞬間,《阿忠與我》四個字就出現了。同時我也好奇,當我來演「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阿忠與我》一開始取名,讓我聯想到小時候閱讀狗狗與主人那類故事和電影,這些故事裡,都存在著需要支撐的力量。我在跟阿忠身體碰撞時,不僅身體被支撐,狀態也感受到支撐。我因為身高較高,以及力量的不同,很難與同性舞者彼此背負。但是跟阿忠工作,明顯感覺有支撐彼此的時刻。
《阿忠與我》另一個想訴說的內在,如果阿忠作為身障者/劇場工作者,代表社會的一個「點」,那我們跟這個「點」的距離是什麼?社會跟這個「點」的關係又是什麼?
M:《阿忠與我》的英文劇名The Centre,是阿忠取的,為什麼?
鄭志忠(以下簡稱鄭):期待觀眾在看完演出後,對於Centre中心的想像是什麼?如果以國家戲劇院或台北做為中心,對應每一個中心,都會有「末梢」的存在,以現實而言,末梢才是最重要的。
當我們去看一個國家的發展情況,不只是看經濟發展,而是看國家如何處理相對邊緣的「末梢」,例如移工、看護、公園裡的遊民等等。
我們如今的生活,變得縮小許多,小到以為從手機或螢幕,就能知道全世界。但是根據中心向外擴展,才是我們看到的實際生活。
周:回到身體表演者,我們也一直在尋找center,尋找能平衡自己的中心。沒有中心,就會傾倒。我推他、他推我之間,也存在一個跑動的中心,我們既可以讓它垮掉,也能讓中心強壯支撐彼此。
生活中,身體上,從社會到國家,也許不是這次能談論到的面向,但透過《阿忠與我》,面對中心思想,延伸到生活中,圍繞中心建設的奇妙風景。例如,藝術的服務是什麼?旁邊坐的是誰?他身體長什麼樣子?如果他看不見的話,要怎麼看演出?聽不見的話,要怎麼欣賞演出?身體不方便,要怎麼來到劇院?
M:《阿忠與我》偏向哪一個文類呢?舞蹈演出或者劇場?
周:已經好一陣子沒有面對這樣的問題。與其分類,更希望閱讀的人,更希望他們看到的是「怎麼樣使用身體」,「怎麼樣用身體說話」。一般來說,在提到編舞時,確實較多會放在舞步式的討論。但是從我們剛開始接觸,和一直以來的發展,都是從身體的直覺性出發。
鄭:因為這次「身體表演」、身體使用量非常大,所以目前(指稱在TIFA)被歸類在舞蹈。
某一次在牯嶺街的座談,與蘇文琪(「一當代舞團」創辦人)談到說,舞者不一定有身體,身體不一定有空間意識。表演者必須對身在何處,如何踏在地面上,如何移動,要有所意識。有時坐在台下,會看到表演者處於「雖盲猶明」的狀態,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感受觀看者與行動者(指稱跳舞的人、使用身體的人)處在何種共同空間裡。有時坐在台下,卻感覺與台上的人離得很遠,一種「雖明猶盲」的狀態,甚至可以預期他下一個動作。
雖明猶盲、雖盲猶明的差異,對表演者而言非常困難。動作不能只是動作,表演者必須知道自己裡外身心狀態的變化。
M:《阿忠與我》結尾,阿忠爬上訓練架,搭配燈光、製煙機與氛圍音樂,你彷彿在地表,而他像是登上了太空。「太空漫遊」概念如何產生?
周:發展到現在,已經沒有直觀的「太空」了,較多是講述身體的漂浮。
觀察阿忠身體的失重和無重力狀態時,還有去年七月他帶著板車來排練(編按:阿忠的低底盤滑板車,為某次演出道具。)阿忠在板車上的漂浮感,讓我覺得很有趣。
觀察我自己的身體在城市中移動,只有坐在車上時,才會有「漂浮」和「橫移」感,但是它存在於阿忠的日常生活。
11月份電輪一來,我開始學習坐電輪,所發生的一切,與身體感受非常有關係。比如坐在一張有輪子的椅子時,移動的呼吸狀態也會產生變化。
某天練習拐杖相關動作,回家後,手部肌肉非常痠痛,突然「太空」感覺來了,因為當身體要進入另外一個人的身體反射時,原來要花很大的力氣去適應,像太空人要搭上太空船、登上月球,得一直接受訓練。無論你是視障、聽障、身障,某一種特殊運動,某一種專業身體工作,都需要經歷極為特殊狀態的訓練過程。
「漂浮感」和演出的某一種質地,是這樣子來的。
如果阿忠沒有開著電輪,帶我坐輪椅,我永遠不會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雙眼所見,和身體進去的(感受),是比眼之所見,更為遙遠的距離。
M:從2020年11月至今,每周四天排練相處,作為舞者背景出身,是否從阿忠的身體學習和獲得什麼呢?
周:有啊!每天都有新的學習和發現!從一早的暖身開始。有很多獲得,是接觸之後才知道。當兩人陌生的時候,從觀看開始,例如,當我把他背起來,在技術上,或藝術上,要用什麼方式?相較於三年前,現在兩個人身體接觸,我能知道他要往哪裡去。
就像認識這個人的路徑和情緒波動。如今,我們對談更容易了;不過從身體上來說,每天還是有很多驚喜等著新發現。
例如阿忠對於力量、對於「平衡」的處理。當他失誤時,我會想:原來他的失誤是這樣子產生——而我和其他舞蹈工作者,並不會有這樣的問題,因為都是受芭蕾、現代舞等訓練,已經熟悉彼此的固有動作和行為。
阿忠對我而言,是一個新的身體路徑,他的身體非常敏銳與勇敢。
「敏銳」指的是在身體接觸時,阿忠的選擇很廣,他並不恐懼跟你互動,接收訊息的直覺性很強烈,沒有太多恐懼。
也就是說,阿忠身體的空間性很巨大,面對他,就像面對一個大的游泳池——好好下去游啊!游啊!
M:阿忠這次跟一個舞蹈背景出身的人工作,有什麼獲得呢?
鄭:過程當中我也學習到很多,例如工作前的暖身,一邊做動作時,喔!原來這個動作他們要拉到哪裡的筋,而我又怎麼樣可以拉到筋。例如,學習到重心如何變化、又如何改變重心。
《阿忠與我》有很多身體上的即興創作,用智偉(燈光設計)的話說,很crazy!很瘋狂!高負荷,得面對很多改變,排練過程變動性很高。
周:可能現在在嘗試這個段落,10分鐘後決定嘗試另一種方式。《阿忠與我》並不是在同一個舞蹈風格下進行的排練,而是必須要改變身體用法,因為沒有絕對。當排練沒有絕對的時候,阿忠丟了一個力氣,我便得用另外一個力氣去承接。
阿忠的身體,空間性很巨大,面對他,像面對一個大的游泳池。——周書毅。
M:劇中使用了巴勒斯坦詩人穆罕默德.達維什(Mahmoud Darwish,1942~2008)〈想想別人〉這首詩作,全詩裡以「想想別人」作為貫串句,這首詩如何成為演出文本之一?(編按:此詩是在某一次排練當中,阿忠貼在臉書板上的分享。)
鄭:〈想想別人〉裡面有一句:「當你做早餐時想想別人,別忘了餵鴿子。」我們可能會是那隻鴿子,但我們通常不會把自己想成是鴿子。達維什的詩是多重立體的,世界並非簡單黑與白,人與人,人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係,可能一個人的傾倒或死亡,連帶產生一連串的塌落和陷落。
周:《阿忠與我》的本質,並非只在討論自己而已。
如果今日要做一個創作,縱然不一定能夠碰觸到那麼大的議題,可是身在其中,會有所感覺。
先前讀過阿忠寫很多東西,不管是去AIT站樁,或是以行走聲援樂生的事情,看林婉玉拍攝阿忠的紀錄片等等,我認為一個人之所以存在,有其生命價值,一定不是因為他自己活得很好。而是因為除了自己活得很好之外,還有力氣關照別的人事物。
我因為這個共通性,而被這首詩觸動。
當我看到那首詩,原來是一個遠方的詩人所寫,在巴勒斯坦那麼遙遠的地方,他面臨的是戰爭後,國家式的、災難式的處境,遠方詩人執筆寫詩的力量,令人對他的文筆尊敬起來。
那一陣子排練到這一段,有很多時候,我自己都獲得很多力量,是一種折射吧!我們也被這首詩折射出一些事情。
M:《阿忠與我》正式演出前,於2月21日在實驗劇場舉行tryout,呈現作品片段,席中邀請身障、聽障、視障等多位朋友參與,會後進行分享交流。席間,不同障別的人提出他們的感動與疑問,例如其中一位視障者,提及若沒有人在旁口述,他是無法了解、和參與台上正在進行的表演等等。《阿忠與我》是否試圖在演出裡,滿足(或回應)所有的障別,讓他們能夠欣賞這個演出?
周:我不會用「滿足」來回答,比較是希望分享給不同障別、分享接收作品的不同方式。兩廳院和衛武營會提供口述服務,而我們一開始從創作裡放入的語彙(例如聲音)還是會在,讓他們能合併去感受。
鄭:雖然《阿忠與我》帶有一定的公共性和社會性,但是,藝術其實是丟出問題,有時候,藝術甚至不一定能給出答案。
跳出來看,兩廳院開始嘗試做共融,從TIFA網頁會看到無障礙服務版本,有一個危險的可能,是使不同障別的人,自己進入障礙者的身份界定與認同。
或者,有沒有可能挑戰自己作為一般觀眾,即使身體有所限制;或許另一個層次是,不把自己當成障礙者,同樣坐在觀眾席,即使我聽不到場上的聲音,我也會有自己的解讀;即使聽不到配樂,那如何從他們的身體狀態,接收身體的律動。
因為作為創作者,你不能告訴觀眾,你該如何去感受作品。
即使沒有視覺,或聽覺,還是有其他感知的存在,不一定要五官具備(才能看作品),絕對不是這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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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忠與我》每一場演出後的座談,皆會提供聽打與字幕呈現的服務,讓不同障別者能參與座談。而該作在發展之初,音樂、音效、燈光、口白文本等,便考量到透過部分橋段的運用,提供不同障別「感受」演出的內容。例如口白文本之字幕提供,低頻聲音和大量音效的運用(讓聽障者能感受到的頻率)等。
上述這些巧思心力,都是回應周書毅「分享作品的方式」,不過阿忠卻提出更為寬闊的觀點——不一定要五官具備,才能感受作品。
又或者不同障別的人,他們的部份感官比一般人還要靈敏,能接收的訊息,或許遠大於我們的想像。
附註
《想想別人》,穆罕默德.達維什,轉引自北島《給孩子的詩》。
當你做早餐時想想別人,
別忘了餵鴿子。
當你與人爭鬥時想想別人,
別忘了那些想要和平的人。
當你付水費單時想想別人,
想想那些只能從雲中飲水的人。
當你回家,回你自己的家時,想想別人,
別忘了那些住在帳篷裡的人。
當你入睡點數星辰的時候想想別人,
還有人沒有地方睡覺。
當你用隱喻釋放自己的時候想想別人,
那些喪失說話權利的人。
當你想到那些遙遠的人們,
想想你自己,然後說:
「我希望自己是黑暗中的蠟燭。」
舞台上的阿忠。阿忠為台灣資深劇場工作者,柳春春劇社前任駐團編導,前臨界點劇象錄劇團團員。
《阿忠與我》為兩廳院和衛武營共製,在完成TIFA(台灣國際藝術節)之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演出後,8月13至15日於臺中國家歌劇院,9月4至5日於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演出。
某日《阿忠與我》在實驗劇場排練後,團隊討論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