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覆八萬七千次留長、剪短、留長、又剪短以後,我已經知道短髮最適合我,人體實驗二十餘年統計出來的活體群眾反饋不是開玩笑,結論總括起來就是短髮二字。
知道歸知道,短髮很麻煩,一兩個月就需要修整。我很少遵守得了髮型師給我的維修時程,向來一拖還有一拖拖。倒也不是刻意追求形貌上的豁達,誰不怕醜,只是我真覺得打理外貌浪費時間,況且我不偷不搶,髮型壞掉一點怎麼了嗎?這樣想著,很容易一兩個月的黃金搶救期就過去了,正所謂一瀉千里,放逸難收,漸漸地不會再有人察覺我髮型壞掉的事,不存在的東西哪裡會有壞掉的問題?
終於察覺髮型全毀的時候,自然會想要盡點補救的人事。可是人一旦脫離原有的行進停下來,想要恢復運動狀態,首先必須克服靜止狀態的最大摩擦力,好累。我懷疑牛頓會發現最大摩擦力的存在,就是因為先知道人要動起來有多累。我在這種非振作不可的關鍵時機,很容易隨手拿起髮圈在後腦勺紮起豬尾巴,心裡想著短髮真麻煩,不然留長好了,留長再說,就這樣擺脫怠於打理容貌的罪疚感,繼續過我幸福快樂的日子。八萬七千次就是這樣來的。
把頭髮留長的過程其實有點禪,一靜照萬念。短髮工整的時候沒事,一旦我做出蓄髮的決定,卻會忽然生出無憑無據的盼望,相信自己在不久的將來,極有可能全面或部分展露出至今尚未呈現過的美麗潛能,在路人外貌協會的舞台上稍微發光發熱。現下這半年八個月的醜樣只是暫時的潛沉,沒有人會計較,到時候頭髮長了梳成中分,穿上樂活風的森林系衣著,就是蒼井優那個意思了,大家都會驚豔吧。
我所有的髮型人體實驗,用的都是這個邏輯設定,只不過目標人物次次不同,有時候是今井美樹,有時候是安海瑟薇。但其實,我這輩子成功把頭髮留到蒼井優的長度,只有十六歲那一次,差不多是蒼井優還在換牙的年代,當時剛脫離髮禁,我終於盼到蓄髮自主權,才有毅力一鼓作氣忍過燠熱不便,在十六歲那年成為在高塔上垂下長辮誘釣王子的少女。在那之後,我多半在比蔡英文稍長一點的程度,就會因為進入邋遢期的巔峰,決定終結蓄髮,放棄變美。
每一次走到這種面臨放棄的時候,我都想不起之前的信心是怎麼來的,這時要是有人再提蒼井優,我可能會抱住他的腿求他別提了放過我吧。鏡子裡面那個人不就是《天龍八部》的喬峰嗎?只差在頭髮綁起來是梁家仁演的,放下來是胡軍演的。一個貌似喬峰的人憑什麼成為蒼井優呢?還是剪回原來的樣子吧!這,就是我用來克服最大摩擦力的力量,也是那八萬七千次的另一個背後助力。
奇妙的是,剪回短髮以後,各種關於蓄髮的妄念都會消失,人一旦自認形貌得宜,反而少了對他人美態的稀罕。我眼下正在經歷第八萬七千零一次的留長,即將進入喬峰的階段,又要開始慕求短髮時期的身心輕安,對於這種周而復始的生活迴圈,我真心感覺到靈魂層面的疲勞,好想拿起電話預約髮型師終結這一切。只是,在這之前,我得先弄懂一件事:如果想要保留變成孔孝真的可能性,我到底該是不該留著瀏海?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