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偶爾，我會忽然想念起粉漿蛋餅。我的粉漿蛋餅啟蒙在高雄，租屋處往學校的路上，有個騎樓早餐攤，滿滿一鐵桶的粉漿就放在地上，老闆娘拿大勺子舀漿水上鍋面的時候，像在賣弄懸浮液體的表面張力與離心力協同作用，但是那條拋物線路徑只是序幕，重點在於粉漿落入熱鍋熱油的那聲「唰」，買粉漿蛋餅的樂趣就在這裡，「唰」完以後「嗶吱嗶吱」，漿水外圈流散成不規則的圓形，麵糊外緣被熱油炸出怪形怪狀的觸手，那是起鍋後整個蛋餅最致癌最香脆的地方，是蛋糕上的草莓，是皇冠中央那顆鑽石，要寫情書給我的人可以考慮「你是我生命中的粉漿蛋餅脆邊」這個句子，我會感到深受珍視。
我曾經想過要回高雄再吃它一回，但卻無論如何記不起當年租屋處，所以無法推算當時都是走在哪條路上，才得以遇見那攤早餐。讀書時期的租屋不以學年也以學期計算，我竟然能忘了住過半年一年的地方，卻還記得那張蛋餅，也不知是當時住宿生活太不上心，還是蛋餅真的帶給我太大的安慰。
是有多好吃？餅身軟乎帶著焦邊，半煎半炸的蛋汁有嫩有酥，淋上店家自己熬的醬油膏，一口糊，一口脆，咬到蛋裡的蔥花時，是新鮮的脆甜。是啦，說到底也不過是張蛋餅，又不是吃了能飛，有一家能做，就一定有另一家會做。幾年來我抱著這樣的希望，南南北北試過幾家據說相當厲害的粉漿蛋餅，卻一直沒有找到真正滿意的。
總是有點瑕疵，網路盛傳的那家麵糊太厚、蛋麵比例剛好的那家沙拉油黏黏的有點可疑、最靠近我的那家油煙厚重得誇張，要下定即使肺癌也要吃餅的決心才能抬腳走進去。從來沒有任何一家早餐店能夠複製出我記憶中的原型。最近一次又想起粉漿蛋餅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太合理，再說幾百次也到底不過是張蛋餅啊，怎麼可能全世界只有那一家好吃？會不會是我腦中的原型出了什麼問題？
我掐指推算，問題大概出在連結。蛋餅總是連結著我每一天生產力的開端，從前連結上學，後來連結上班，而粉漿蛋餅登場的時候，是我成年的開始，學校裡有聰慧的老師，有知心的同學，有戀慕的對象，而我剛剛長成一個女人，對模糊的未來懷抱著確切的希望。每天吃完那張蛋餅，我就開始這樣的一天，這個原型的設定相對無菌無臭，後來再吃的蛋餅，連結的就是娑婆了，有遲到一分鐘扣五十的打卡，還有鍵完整頁資料卻當機的微軟視窗。差堪可忍，幾乎不能忍但是忍了不會死的世界。
所以我再吃不到無窮美好的粉漿蛋餅，要怪的可能是自己，是我把這個傳送門的出口從救國團康樂營移到美國海豹部隊去了。「生命中的粉漿蛋餅」什麼的還是別當成情話對我說吧，聽起來相當過去式，感桑。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