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興奮,和指甲的生長,成反向發展。剪乾淨的手指甲要長出一公釐左右的白色外緣,大約需要五天。五天足夠一個人熟悉異地各種生活秩序,行人號誌燈是什麼警示音,過馬路看右看左,食物偏鹹偏淡,寒暄句型或短或冗,在旅行的第五天,全都成為新習慣,多留點心的話,幾乎能夠收斂所有異鄉人的氣息和擺動,沒入在地的流動。
只是幾乎。到別人的城市去格格不入,為的是脫離平日節奏,一切陌生探勘、費時費神、冤枉路糊塗錢,為的都是從原本的老練抽身,過幾天不精不明的日子。但也只得幾天,人攔不住腦袋自作聰明,城市的陌生比少年的純真更短暫。赫然發現地方熟了,興致沉了,通常都在第五天,正好是指甲長到可以刮進掌心的時候。
第五天之後的指甲,是巴甫洛夫的指甲。人在異地生活,無論長短,得從心裡關掉一些東西,才好吃睡,平日裡計較到腳毛上去的有關係,出了門都只能盡量沒關係。盡量。在旅行新奇感降到某個水位以下之後,溝通的虛耗、移動的配速、空氣的濕度,終究一件接著一件浮現存在感,連同指尖那十片夜夜延生的角蛋白,在第五天一起扎進掌心,觸發某條神經線,想起平行存在家裡的那個自己,可以稱心如意駝在書桌前面剪指甲。
指甲到哪都能剪,不怕給撿去作法下咒的話,在車廂裡剪來噴濺鄰人也是剪,但要剪得稱心如意,事事項項都是計較。我的指甲自然在書桌上剪,而且上工之前剪,和OL打完卡坐下來先吃烤煎蛋喝中涼奶同一個精神,美其名定心,但一切用來定心的名堂,都是在看妄念作戲。人在慣性動作裡反覆的時候,念頭的流動特別清晰。周周月月年年,用同樣的刀序和弧度,整理手上那十片指甲,都是在釘住屁股看腦袋裡的電影。每周剪一次,四十年大約能播兩千多幕,有時周星馳,有時王家衛,偶爾伍迪艾倫,經常尤格藍西莫。
指甲是日常的伴生,甲面的平美或坑疵都是自己作得來,近的看昨天、看上周,遠的三四個月、大半年。人在行進間未必說得出路程好壞,指甲養得怎麼樣卻是班班可考。指甲修長短,日子揀順逆,剪完能在顛倒妄想裡挑一件好出口的事由講,交稿就有望。真能定的人恐怕沒什麼好寫,能寫的都是妄,所謂老廢角質在這個時候,竟有春泥般的出息,在脫離肉身的同時,從精神上拖拉出各種雜草碎花。
但是在首里城邊,蒙馬特坡上,指甲都只能長來刮掌心,刮著叫人想起要是能在家裡剪,身體和腦袋都能卸下一點東西,該有多麽輕快自在。琉球王朝的榮華和聖心堂前的宏闊,因此隱隱埋著一條淡水河,伏流過我桌前的窗,而窗內沒有我。我在已經不太陌生的異鄉,遙想家鄉日常的平淡穩定與秩序。那些悶不死我的,竟成為我的氧氣。
旅途得著屢屢指回家鄉,是從前萬不能想像的境地。出門的時候明知道幾天後就要想家,仍然要義無反顧報到登機,到境外等待第五天的指甲,為我搔刮出新一輪的,無法在境內育成的鄉愁。
出行竟然換來安住。中年人生,我不懂你。不過我從來就不懂你。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