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鵝口中噴出一把匕首驚醒夢中人,「我不是妹」這句警語比醉酒不得上路還驚悚,令同為六年級的我不得不去面壁思過。「散文集《俗女養成記》書名是編輯的神來之筆。其實這本書在寫之前,我們就有討論過它要有一種普遍性,必須要講出六年級女生那個普遍性,要有共鳴感。它不是我個人的歷史。」出書後迴響熱烈,許多讀者激動地抓住了書中某個事件或經歷,興奮地告訴江鵝:「對對對,我家也是這樣,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比方說冰箱裡的食物,可以冰到萬年不敗,食物不管是什麼狀態,只要它還沒有到不可食用發霉的程度,就必須吃掉不能丟掉。
用力乖妳就落伍了
老一輩人遵循的食物「沒有壞推定原則」,也勾出了我們記憶中早已淡忘得差不多的小時候。六年級女生回憶起童年時光,都像包裹了一層五顏六色糖衣的藥錠,稍微含一下甜美鮮明,實則裡面包藏著不易被接受的人生苦味,以及時代的荒謬。多年前某個夏日午後的台南鄉下,小江鵝輪流偷偷舔過爸媽房間裡每一顆黃色維他命,糖衣吃得心滿意足,就算因此挨打照樣無煩無憂。可是重男輕女的不平等對待始終存在,看著媽媽就著梳妝台辛苦打排卵針求子,直到後來江鵝長成一個獨立的女人,用自己的眼睛去理解,才知道八點檔連續劇演的全是真相,那個年代很多女性承擔著繁衍後代的沉重壓力。
「比我們早一個世代的人,可能會安於接受自己的身分,反正妳做一個好媽媽、好妻子,其實妳就及格了。」而六年級女生內心都有一個小警總,「用力乖」和「很上進」的基因深刻在骨子裡,妳要會讀書,言行舉止大方得體,在家帶小孩要有營養學和優生學觀念,在職場上要有職場上的上進。「到七年級的人身上,我有感覺她們『敢』的程度又多了一點點,那個自我設限的程度已經拿掉一些了。」所以結論是一代比一代更不乖嗎?「嗯。」江鵝肯定地點頭。
才沒有Friday Night這種事
39歲從資深上班族變成作家,這個世界看待江鵝的視角,是她從這個職業一下子跳到另一個職業。「事實上我的視角不是這樣。我只是中斷上班而已,然後寫作是一個意外,書也是一個意外。我會變成江鵝,然後江鵝這個筆名有這麼多人知道也是一個意外。對我來說,我現在就只是處於一個我還沒有找到下一份工作的狀態。」筆名「江鵝」也是一個意外嗎?因為鵝的叫聲?還是呆頭鵝的寓意?她先是笑,再一本正經地複誦說了八百次的答案:「完全沒有原因,就是亂拿的一個字。」
當年江鵝剛出社會,選擇當英文祕書,讓長輩們很開心,因為聽起來是很穩定又安全的選項,「但就慢慢有點疲態,好像我真的沒有可以安於只是穩定然後有薪水,我想要做一些我真的覺得很有趣的事情。」當了幾年專職作家,江鵝說寫作就是好玩,會讓她滿足。只是不僅這個社會非常擔心沒有錢,長輩們也會投以關愛的眼神,「他們會問很實際的問題,就是妳到底拿到多少錢?然後那些數字對他們來講是不可思議的低。」
雖然江鵝卸下上班族身分,日常作息卻自律得驚人,幾乎每天背著筆電上圖書館,甚至不大允許自己去看電影,「如果你不是上班族,假日對你再也沒有意義,你再也不能感受到什麼叫做Friday Night,完全喪失那個快樂。」當一名上班族而沒有成就,可以怪罪老闆沒遠見、市場不對等等,而退出職場即意味著你沒有成就必須自己負責。
吃一口禁忌的快感
江鵝老是自稱鄉下人,小時候最大的樂趣是偷偷背著爸媽,跟阿嬤溜出門蹭吃賺喝,「我覺得是一個叛逆的快感。中藥行家庭超養生的,但是有人就是想要吃油炸物啊。如果都不禁止你吃鹽酥雞,你根本可能三個月都不想要吃鹽酥雞,可是天天有人跟你說,吃這個會上火,你就會好想吃。」越禁忌的越吸引人飛蛾撲火,小江鵝滿足了口腹之欲,回家後會乖乖吞下降火藥,曾祖父家傳的消化散也很見效,一經服用馬上消膩化滯。
童年嘴饞源自於叛逆的快感,逛市場每走十步就有美食盤絲洞,各路佳餚讓祖孫倆流連忘返,也讓剛上台北念書的江鵝頗不適應,肚皮裡的鄉愁催逼著她成為「豌豆上的公主」,念叨著台北的玉米沒有家鄉的糯米玉米好吃。台南玉井專出芒果,她身為在地達人,會在第一口芒果放上舌頭時開始皺眉,秉持著案情不單純的精神,用味蕾去測試果肉軟硬度、纖維粗細度、甜度、香氣、果核的厚度,所求的無非是一個極致完美的搭配。
只是江鵝的幸福水平線,並不全然與味蕾的福祉掛鉤,「我不知道是不是中年了,現在真的對食物失去熱情,所以我買菜的時候是用營養在算計。就是我把自己照顧好,去減低生病的風險,為了要避免日後的麻煩。你生病就是麻煩。」
從眾也有保存期限
說國語的世界比較高級,是江鵝上學時幼小心靈的機敏觀察。擅長發揮生存本能的她,講台語被罰站和罰錢這種虧是萬萬不肯吃的。阿嬤說台語,發不好國語「ㄈ」的音,她還會苦口婆心去糾正,以免被訕笑低俗沒文化。如今台語不再被汙名化,江鵝仍會本能地閃避可能吃的虧,「現在會遇到的一個情況是會預設你可能不具備都會文明,跟不上某些都會文明的規矩。比如說在飯店裡的義式餐廳,我如果用台語講話,憑著我現在穿的這一身棉布衣服,對方會直接預設我其實不知道前菜、開酒試味……,可是我如果用標準國語講話,對方可能必須預設其實我知道。」有時為了省力,有時為了被平等對待,說標準國語一直是她行走江湖必備的生存技能。
不過關於變瘦,她很早就果斷地選擇放過自己。江鵝印象很深刻的是住教會學校時,同學很認真的在瘦小腿,女舍就寢前的自由時間一到,如果有幸站到上鋪床位,從上空的三夾隔板一間間遠遠望去,就會看到一整排白色的腿林,江鵝和要好的女同學通常會一邊聊天一邊抬腿,「大家做了一兩個學期吧,有些同學很認真,睡前舉十幾二十分鐘。我自己沒感覺。我做任何事情都不太有持續力,很快就放棄。」
遇事放過自己、活得普通而理直氣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親戚逢年過節逼婚,她寧可選擇直球對決,「有個姨丈每次都要問我:『啊妳哪時要請客?』我說現在就可以請你,走吧你想要吃啥?」隨著年歲漸長,江鵝慶幸自己快要對這個話題免疫,也不免心疼起媽媽,「像我媽那麼乖的一個媳婦,她居然也就接受了我各種的選擇都跟我那些表姊妹兄弟不一樣,她也沒有真的很深刻的阻止我什麼。其實她心裡一定是不安的,因為對大人來說,符合公約數一定是比較容易,但她沒有真的很強烈的比如說以死要脅,所以我知道她就是盡她能力的尊重我的選擇。」
大家都在規矩裡做人處事,真的就會天下太平嗎?江鵝心裡清楚明白,自己不太從眾,「我不太能夠順順的一直服從群體規則,就是無法長時間啦。第一時間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只是我不能夠待在那個狀態很長,如果很長我就會出事。」
江鵝很喜歡太宰治短篇小說集《小說燈籠》其中一篇〈漫談服裝〉,主人翁非常在意別人怎麼看他穿衣服,猜想別人可能因此笑他服裝不入時了、舊了、從岳家來的,自己與自己絮絮不休的對話,結果到後來成為一種心魔,下場是去跟一個完全是出於親善來找他吃飯喝酒的朋友打架,弄得一身難看,被人家趕走,「其實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但是一開始它並沒有要發生,完全是因為他在那邊自導自演,然後就真的演完了。這完全就是人的自尋煩惱,我覺得它說出我某一種行為,某一種思考模式。我有一部分不在意別人眼光,但有一部分還是很介意。」
公主也好,俗女也罷,到底還是外表從眾、骨子裡不從眾的江鵝好。最好以後還會有這樣的我輩中人,雨後春筍般冒頭拔尖,這個世界才會更加有趣而生氣勃勃。
江鵝
1975年生於台南,輔仁大學德文系畢業,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俗女養成記》,每月專欄「俗女日常」刊載於《明潮M'INT》網站,並經營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俗女養成記》由華視改編為迷你劇集,預計今年八月播出。
《俗女養成記》
作者:江鵝
出版社:大塊文化
華視迷你劇集《俗女養成記》改編自作家江鵝同名散文集,由謝盈萱、溫昇豪主演,以1970年代六年級生的輕熟女為主角,是一部六年級台灣女人的成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