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造訪寮國必定像按字逐句讀一首悠遠的詩,不論你是從泰北的水陸搭著長尾船,花上兩天時間翩然靠岸,或是乘著飛機低低壓著滿眼綠意和大河彎彎,抵達寮國北邊的龍坡邦時,總讓人覺得心上很緊的那根弦終於被調鬆了,假期開始了。
至少曾經是這樣的,但這回我揹著行李,按著住宿網站訂好飯店的地址前去時,越南籍老闆揮揮手跟我說:「我有寫email給妳,說房間沒訂成啊,妳沒收到嗎?」什麼信?我根本沒收到啊!反正不管,接下來我就不關她的事,房間給別人了,句號。我想想,多爭也無用,便沿著那唯一一條主要道路一間間找下去,「客滿」「無空房」的標誌無情給我迎頭痛擊。真令人難以想像,以前龍坡邦隨便找都隨便有房,法國殖民風小屋到處都是,物美價廉還會不小心住到一間帶有河景陽台的白房間,讓你悠忽度過一個下午。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適逢農曆年後,中國遊客大舉前來,旅館老闆哪管理你訂房網站確不確認,只要住客現場付上幾倍價錢,房間馬上是你的。這也難怪,原本安靜鄉間道路上突然多了掛著標有「陝」「川」「貴」車牌的車子橫衝直撞,老大不爽時還尖銳「叭」一聲給當地駕駛顏色瞧瞧。
龍坡邦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這裡擁有無數清幽精緻的小廟,對我來說,其點綴裝飾功能更甚於宗教象徵之上,這些廟像極了謙遜溫婉的寮國人,不張揚、不浮誇,隱藏在綠葉掩映的庭院之中,伴著橘衣小和尚刷刷掃地的聲音。而每日早晨的和尚托缽更是莊嚴儀式,只聽聞一陣赤腳疾步聲沙沙前來,橘色身影經過跪坐路邊的村民,伸手取來糯米飯糰與其他小食,一日糧食來源便在這雙方無言默契中獲得飽足。
只是現在這都變調了,天猶未亮,遊客已塞滿和尚托缽的主要道路,見有橘色人龍而來,閃光燈便逼近挨緊、此起彼落,像在拍時裝周的各大網紅,能「拍到一張堪稱國家地理頻道得獎之作」彷彿是現場每個攝影者奉行的目標,相機背後燃燒的是嗜血之魂,猶如非洲草原上追逐羚羊的豹。我感到手足無措,原本莊嚴的儀式,突然變得不忍卒睹。
後來讀了資料才知道,觀光客大量湧入,讓本地人付不起房價,或乾脆出售,因此龍坡邦許多房產皆為外國人所擁有,「家園」的意義成為徒具樣板的空殼。這彷彿是窮困國家觀光景點的悲哀,當每隻從境外伸來的手都想分一杯羹,不管手上擁有的文化遺產多厲害,卻一步步喪失了話語權。我們當然憂心龍坡邦變調,但這種憂心,其實已經成為「適用於每個熱門景點」的老生常談,你要談在地經營、永續發展,都永遠趕不上這些文化遺產改變的速度。
看完和尚托缽的那天下午,我再度到處漫步,拐到一處寺廟,只見一個青年和尚操著生澀中文,和兩個穿著清涼、身材姣好的正妹大談佛理,我隱約聽到他說想練習中文,正妹們也含笑回應,遠遠看過去,其實是一幅美好的青春正盛圖。
剎那間突然明白了,我只是個外來客,幾年到龍坡邦造訪一回,真正待在這的是那些小和尚、恭奉村民、麵攤老闆、夜市小販。如果小和尚們都能神態自若面對閃光燈化緣,那我區區一個外來客,又何必在夜裡輾轉不成眠呢?世界橫豎都是要墮落,如果能在墮落當下保持最美的姿態,也就不枉這一回了。
作者介紹
李郁淳,射手座,又叫阿鳥,十歲開始寫文,二十歲開始旅行,三十歲開始跑步。著有《想入非非:一個人的東非130天大縱走》。曾在以色列耶路撒冷教過中文,到土耳其打工度假,40%的印度達人,一到東南亞就被當成同鄉。強項是翻白眼與鬼扯。臉書粉絲頁:「漂鳥旅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