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卡納塔卡邦的漢比(Hampi),我逛著世界遺產等級的毗奢耶那伽羅神廟,再騎單車沿著鄉間小路往外走,經過許多巨石累累的地質奇觀後,抵達安靜的湖邊,本來理應換得片刻寧靜,卻相反地感到渾身越來越不對勁。
發作的時候,肚子沒有劇痛,卻感覺裡頭有個工業用滾筒洗衣機在瘋狂攪動,讓你坐立難安。當關鍵時候到了,你必須即刻、馬上、片刻不能等地找地方脫褲解放,有時佐以嘔吐物從嘴巴水平射出。
這樣折騰個兩天後,我只好攔了輛嘟嘟車,請他載我到最近的醫院就醫。「沒問題的,我認識一個很好的醫生,他的醫院很棒,我馬上帶你去。」他左右搖晃了頭,加速載我去一間尚稱乾淨的醫院。他臨走前,我看見醫生往他手裡塞東西,是一張百元盧比紙鈔。
「這個嘛,根據我們剛剛化驗過後,你得的是阿米巴痢疾,需要住院三天,接受抗生素治療,放心,我會安排你住進最奢華的病房。」留著小鬍髭的醫生在一張破紙上寫了些鬼畫符。
「我想請問,這樣三天住院需要多少錢呢?」死背包客一枚,都快拉到脫水成木乃伊了,依然錙銖必較。
「多少錢嗎?這我要看看。你說你是台灣來的?台灣最知名的產業是什麼?」
「我不確定耶,科技產品?」
「這樣啊,那我該算你多少錢呢?讓我想想看……」醫生沉吟半晌,彷彿要根據我的條件估個行情價。「六千盧比好了。」
躺在我的豪華病房裡。
什麼叫「好了」?我心想,但我沒再多問,只溫順地住進了「豪華病房」。而所謂豪華病房,其實比較像台灣鄉間的小診所規格,微落漆的綠色鐵架病床,磨石子地板,一台超厚電視裡頭放著載歌載舞的過氣寶萊塢電影。我翻開背包裡那本珍奧斯汀的《勸服》,繼續有看沒有懂讀了下去。
旅行中的病榻,是座孤獨的島,時間過得極慢,你只能像塊等待解凍的肉,安靜躺在砧板上任由「你其實也無法信任的專業人員」對你判決、處置。眼見點滴打完了,我按鈴招來護士,問她是否要更換點滴瓶?她抬頭看一看:「也是可以啦。」走出門後直到隔天早上才拿著新的點滴瓶進來,清潔皮膚的酒精棉片掉到地上,她拾起打算按回去,我大力阻止她說:「不行啊!」她左右晃了晃頭:「沒事的。」邊把棉片翻了面,以未接觸地板的那一面,按在我的針孔扎入處。
這下好了,我是因為阿米巴痢疾進來的,大概要得B肝出去了。
時間隨著點滴的速度緩慢推移,珍奧斯汀典雅節制的文風當然解救不了我,幸好白天時會有清潔阿姨們輪流進來,像參觀雪豹一樣站在床邊觀看我這外國人,不忘以有限英文對我提出質詢。「你叫什麼名字?」「你是哪國人?」「你結婚了嗎?」我手上繫著點滴毫無行動能力,只能打起精神和他們車輪戰,必要時應她們要求拿出相機來大合照,拍完後換得眾人一陣嬉笑,差點忘了我腸胃裡還有阿米巴痢疾在作祟。
要求我幫她們拍形象照的小護士們。
晚上的病房安靜得可怕,但我總認為在這醫院病死的印度冤魂,出於語言隔閡的關係,大概無法來糾纏我這外國人吧(那清潔阿姨是?)。只有外頭大廳不時傳來牛的哞叫聲,為裡頭增添一分迷幻氣息。醫院裡有牛叫聲是合理的嗎?我是打了太多抗生素才產生幻覺嗎?我在病榻上輾轉難眠,心想在印度住院真是分秒充滿驚喜。
終於等到第三天可以出院,醫生興高采烈開了張八千盧比的帳單給我。「等等,你不是說是六千盧比嗎?」我提出疑問。「這樣啊,好吧那算你七千好了。」他原子筆一畫,闊氣給我減免一千。而我也沒力氣多加爭辯,只要身體不再恣意從孔洞噴射液體出來,只要能逃離那張百無聊賴的病床,我都心懷感激。
「是說,你手上那支錶很不錯,哪裡買的啊?」醫生笑吟吟在背後射來最後一問:「真的很不錯,可以送我嗎?」語氣像地獄之門的守衛。我頭也不回,沿路揮別了小護士和清潔工,往門外朗朗日光走,只見當初載我來的司機已經叉著手微笑在等我了。
之後我繼續在印度旅行了兩個月,一切平安。但隨著日後對印度的了解加深,我才明白那時是被司機和醫生聯手誆了一場。不過旅行就是學經驗,旅途中生病更是考驗你的臨機應變(以及下次會記得買醫療保險)。之後每當我去印度,偶而肚子裡的滾筒洗衣機又莫名攪動時,已經可以跟識途老鳥一樣,去路邊藥房往櫃檯氣勢一靠,像點Tequila Shot似地跟藥師說:「給我來一份抗生素,治阿米巴痢疾的!」只要一百盧比,一樣藥到病除呢。
輪班進來參觀我的打掃阿姨們。
作者介紹
李郁淳,射手座,又叫阿鳥,十歲開始寫文,二十歲開始旅行,三十歲開始跑步。著有《想入非非:一個人的東非130天大縱走》。曾在以色列耶路撒冷教過中文,到土耳其打工度假,40%的印度達人,一到東南亞就被當成同鄉。強項是翻白眼與鬼扯。臉書粉絲頁:「漂鳥旅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