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誓每次長途旅行回來,我都立志要重新做人。
承上個月的專欄,我在行囊裡背了本南懷瑾的《金剛經說甚麼》,跑到尼泊爾加德滿都西北方,靠近尼、中邊境處,走上整整兩周的馬納斯陸大環線。一個月後的今天,我還真想問那時的自己:「李郁淳想什麼?」長時間健行加上氣候不佳的辛苦,每天抵達下榻山屋後只想吃飯睡覺講垃圾話,根本連目錄都沒翻開,就這樣扛著厚重的書走了兩百六十公里山路,如今想來簡直艱辛中帶著荒謬。
我其實知道,帶著《金》去爬山,是希望自己在五千米的高山上,在最接近白雪藍天,深入藏人與尼人簡樸生活之時,可以順便在書的加持下得到更多體悟,像是在行前給自己訂立目標,預先打造返家時更好的自己。想也知道很難,但好笑的是,這些年來經歷一趟又一趟的長途旅行,我依舊無法戒掉這樣的不切實際。
兩個禮拜在資源匱乏的山上平均每天走上三萬步,網路和電力時有時無,村民在柴火鐵鍋上煮成的簡單飯麵熱茶,成為撫慰身心的重要來源。每日晚上八、九點入眠,清晨五點醒來查看天氣,若是陰雨天就給自己心戰喊話,要咬牙度過濕冷和水蛭的考驗,如果一片藍天就是生命最大禮讚,別無所求。
沿路最常見的隨行旅伴,是臉上刻滿生活艱辛的山上居民,或是背負沉甸甸貨物或瓦斯桶的騾隊。(「你要小心騾,牠們脾氣很差!」嚮導這樣警告我。瞧,騾隊多像是某種生而為人的隱喻?身上扛著無法擺脫的包袱,盲目地跟在別人屁股後面蹣跚而行,又改不了本性。)我們一起走過河谷、裸岩、泥濘、田野、雪地,每天只專注著把腳下那步踩好,把當日里程走完,把自己四肢無缺地送進山屋,躺在滿布跳蚤的床上入眠。
爬山、讀書、旅行,其實說的都是同件事,矯情的說法是讓自己抽離現實、追尋超我,直白點說則是逃離現實、趨於虛妄。只不免仍會心存僥倖地想,如果能在這一收一放之間,取得某種平衡是最棒了。每次長途旅行回來,看著鏡子裡變瘦變黑、快活敏銳的自己,我總會不斷複誦:「你要繼續維持這樣好的狀態,熱衷於腳下每個步伐,關心各類弱勢族群,維持最低的物欲,又珍惜文明帶來的餘裕;開放心胸與人群交集,但少看臉書上的垃圾。總之就是細細品味人生,懂嗎懂嗎你?!」
從馬納斯陸大環線回來後三天,我把《金》擺回了書架上,洗了三輪衣服才把山上帶下來的塵埃洗乾淨,跑去戶外用品店買了一件貴鬆鬆的GORE-TEX外套(為下一趟健行之旅做好更防水的準備,我這樣告訴自己),然後點燃一支在加德滿都小店裡買的名叫Lord Buddha的有機線香,據說「由異國草藥植物、花朵和香料製成,你光用手觸碰線香,內心就會浮現佛祖在尼泊爾Lumbini的出生地,進而產生神聖感,有助控制憤怒和創造美善氛圍」,像是想要抓緊快要消逝的,尼泊爾之旅的餘韻。
因為我知道現實是照妖鏡,它總是來得又快又急,再不久,我就會開始獸性大發,沒耐性、耍脾氣,縱慾大吃大喝、走沒幾步就喊累,藏起來的一雙騾耳朵眼看就要露出來了。
作者介紹
李郁淳,射手座,又叫阿鳥,十歲開始寫文,二十歲開始旅行,三十歲開始跑步。著有《想入非非:一個人的東非130天大縱走》。曾在以色列耶路撒冷教過中文,到土耳其打工度假,40%的印度達人,一到東南亞就被當成同鄉。強項是翻白眼與鬼扯。臉書粉絲頁:「漂鳥旅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