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莎拉相識在Phakdin的旅館裡,當時她看我和嚮導就著一張大地圖研究我們未來十一天的路線,便熱情湊上來和我攀談,她得知我要進行為期十二天的尼泊爾聖母峰基地營大環線健行,挑了一下眉,轉頭和男友史都討論了起來。「嗯,地圖方便借一下嗎?你的計畫聽起來相當吸引人。」
事後,莎拉告訴我,是我鼓舞了她,讓她也走上基地營大環線的,當然,是在她每天早已舒舒服服抵達當日旅館,坐在火爐前全身暖烘烘,見我在兩小時之後狼狽披著一身風雪破門而入時,笑著告訴我的。
負責運送物資的犛牛群,是海拔三千公尺以上常見的風景。
莎拉來自美國維吉尼亞群島,現在和澳洲男友住在雪梨,在公家衛生部門做宣導工作。莎拉和男友分別穿著一紅一藍,連配色都很模範情侶,兩小無猜地沿路打情罵俏,必要時也能雀躍拿起撲克牌和他們的嚮導打成一片。殺時間,在聖母峰基地營健行是重要技能,每天我們下午一兩點抵達當日城鎮,一杯又一杯喝著熱茶,炫耀著旅行中的驚奇見聞,時間在沒有網路的山裡過得特別緩慢,當然,你也可以說過得挺有質感。
像莎拉這樣的女生,總是說自己從小就是男人婆,沒什麼女生朋友;她形容自己吃東西「毫無節制,一餓肚子就要發脾氣」,但身形瘦得跟什麼一樣;她會在極陡的山路上輕鬆海放你,超車完還輕描淡寫問你:「還OK嗎?」(如果我說不OK,你打算怎辦呢?我總是壞心地想)。她是那種會大聲說:「好囉,我現在要寫日記了。」然後拿出小本本來,一字一句把自己寫下來的東西同時廣播出來給大家聽,並懊惱著自己怎麼這麼傻氣的女孩。
健行客完成每日例行哩數後,便在下榻旅館社交、休息。
像莎拉這樣的女生,並不像我們一般凡人走完每日既定行程後,便撒手不管,決定在房間裡當爛泥了。喔不,莎拉會央求嚮導帶她爬上另一個高聳入雲的山頭,多繞的路可能是去僧院查看古書、到博物館去參觀雪帕生活展(一支生活於喜馬拉雅山區的族裔,擅長於高海拔起居)、去孤兒院當一小時志工,或在清晨四點爬上零下十度的五千公尺山峰欣賞喜馬拉雅日出(而那時我躺在旅館床上嘟噥轉身睡去,罔顧嚮導的起床催促)。
莎拉是如此體力過人、政治正確、古道熱腸,她是《哈利波特》裡的妙麗,也是好萊塢裡安海瑟威與珍妮佛勞倫斯綜合體,率真的資優生、淘氣的小女友、勇闖異國生活的美國妞、擁抱途中所有見聞的旅人。她在現實生活裡從來不會把事情搞砸,連在健行時一度高山症發,看起來都那麼堅強到令人憐惜。
聖母峰基地營通稱EBC(Everest Base Camp),吸引世界各國人士前來健行。
像莎拉這樣的女生,是不會有知心女性好友的,因為她披走世上的日月星光,別人(如我)只披得到殘雪,連我的嚮導,途中也幾度往前張望莎拉的身影,巴不得能跟她並肩而行齊歡唱。像莎拉這樣的女生,專門照映出其他女生內心的幽暗面與顢頇。「你知道,我在健行的時候,都得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忍不住跑起來。」我笑著喝茶,心想我們之間距離豈是兩小時的山路足以打平的。
儘管這樣,我不討厭莎拉,就是維持著安全距離,永遠坐在隔壁桌笑著看她如何讓自己成為山屋話題的中心。世界上需要莎拉這樣積極勤懇又無私的人,也需要我這種躲在暗處的咕嚕,守護著人性不堪的最後一道防線。
我們爬了約一周,攀過五千多公尺的Gokyo埡口後,又是一個在爐火旁閒扯淡的夜晚結束,大家鳥獸散準備回到房間睡覺。在公共區的洗手臺前,我看到莎拉和史都,像是世上最循規蹈矩的三十歲青年,各持著一紅、一藍牙刷,用準備期末考的認真態度刷牙。「晚安,克莉絲汀娜。」莎拉說。「我叫克莉絲汀。」我笑著說。
我知道這是我唯一能對她挑錯的機會。
聖母峰基地營標高5364公尺,是許多攻頂勇士夢想的起點,也埋葬了許多不幸的故事。
作者介紹
李郁淳,射手座,又叫阿鳥,十歲開始寫文,二十歲開始旅行,三十歲開始跑步。著有《想入非非:一個人的東非130天大縱走》。曾在以色列耶路撒冷教過中文,到土耳其打工度假,40%的印度達人,一到東南亞就被當成同鄉。強項是翻白眼與鬼扯。臉書粉絲頁:「漂鳥旅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