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如果突然台北松山機場一架飛機摔下來,砸在市中心,正好把煩人的鄰居、討厭的同事、惡質的老闆、曾經詆毀我的人……把他們全炸毀。」
「呵,那該有多好?」
他光是想著,就低頭竊竊發笑……
我發現,他的眼睛在笑。
臥蠶上,那三顆圍成三角形的痣,笑得很開心。
原來這些黑暗的念頭……
似乎能讓他放棄也無所謂的人生,迎來短暫的陽光。
但是,當他回過神來,發現他仍然活在現實世界時……
眼前白天,再燦爛的陽光,都會瞬間變成黑夜。
好,我就順著你的話題問:「這樣,你也會死吧?」
「喔。對,對,然後我也會被炸死。這樣我就能去找他了。」
「找誰?」我問。
你說:「我已經七年沒見到他了。」
嗯,我才發現,原來又是「他」。
我知道,這是你藏在心裡,
十多年的祕密……
你的手機響起。
不是別人打給你,而是吃藥的時間到了。
轉開背包裡的藥罐,據說吃了能讓你不那麼抑鬱,你說你不曾覺得有效。
每次服藥,你都心想著——— 對不起,我自己。
「我已經很努力,在社會常規的運行,與自己的詭異間,盡可能找尋平衡,卻還是走到這一刻……成了一個心裡生病的人。」
「你是一個高度敏感的人,我知道。」
二十五歲這年,在台北的你,無限循環著「上班,下班」,你習慣隱身於人群裡,每天標準配備: 抗噪耳機、口罩、鴨舌帽、再套上黑色連帽外套。層層防護。你是一個渾身黑色的人。
你說,路上行人的對話,半徑五公尺每一條句子,會全數傳進你耳裡。我問:「好久沒見……這些年,你怎麼在社會倖存的?」
「我的生活禁止色彩繽紛之物,彩虹符號令我刺眼難受,因此生活空間必須嚴格要求色調一致。服裝只有黑白,沒有例外。」
「更難搞的是,我進餐廳只坐最角落座位;如果坐在熱鬧的小飯館用餐,通常人們是補充能量, 我卻越吃越消耗體力,我吃下的不是飯,而是難以下嚥的吵雜能量場。逛夜市也令我抓狂。每當社交量過多,會頭昏眼花,必須昏睡三天才能重回正常生活。」
「與人們相處,令我耗盡能量。於是,除了工作賺錢之外,我拒絕跟人們接觸。」
「別人常常跟我說:你這麼難搞一定沒有朋友吧。我就想,哦,呵呵,當然沒有啊。我很樂意你開嗆,但這些話我聽膩了。麻煩你,小腦袋動起來,說些我沒聽過的句子。」
你沉浸在自己黑暗的世界裡,一直說一直說……
我好不容易插了一個你話語間的停頓之處說: 「特殊的人總是孤獨的,那正是天賦被開啟的代價。」
我以為我可以用這句話,多少鼓舞你一些。
我再說:
「你敏銳、細膩,你不是也喜歡寫文章嗎?」
「喔,只有你這樣說。以多數人的資質無法理解我,真是抱歉,他們連羨慕我的資格都沒有呢。真是辛苦了,好好加油吧。」
你手裡擺弄著脖子上掛的員工證,寫著你的名字
——— 王昊齊
我叫他小齊。
他自殺那天,我基於想關心他,所以問他有沒有臉書:「小齊,我想加你好友」,我卻發現他臉書帳號裡,只有一個好友,就是那位,已經離開、消失無蹤、沒人聯繫得上的,那個「他」。
小齊的貼文寫著……
「多數人從學生蛻變成社會人士的過程,不過是從名為學校的囚牢,換到名為公司的牢籠。
都是監獄,被現實奴役,無人自由。」
「現實生活已夠疲憊,與其再花力氣回應表淺的社交,不如一個人待著,高品質的獨處,遠勝於一百個虛情假意的問候。」
「與其花時間琢磨我,不如花時間琢磨工作。」
「跟同事套交情是弱者的行為,上一個以為跟我套交情是捷徑的人,我帶他去了一趟地獄。他只撐了三天就離職了。」
「請聽清楚以下三點:下班不用跟我說再見,在電梯裡遇見也不必跟我打招呼,禁止在我面前提起跟工作無關的事。跟我打好關係沒有好處。理解?」
「我喜歡黑色。一位同事給我一盒小熊餅乾,說是新出的黑色款,他認為我會喜歡。我確實收下了,但我立刻在他面前,拆開,把餅乾全倒進垃圾桶。我告訴他:餅乾是深咖啡色,不是黑色。請你搞清楚。」
我問:「小齊,你跟同事們無法成為朋友嗎?」
小齊說:「昨天呢,老闆的桌上有一份『連署名單』,簽名的全是想要我滾的同事。連署主題是『希望王昊齊離職』」
完蛋了,我接話接不下去了……
我趕快轉移話題……
「你剛剛說七年沒見到他了?你……還好嗎?」
「不好。我覺得他離開之後,我變得不完整了。除了他以外,沒有人可以走進我的心裡。我試過了,包括現在跟你說心事,也是我的嘗試,但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在我心裡的位置。」
我大致可以明白,長大以後的那份孤獨感……
是即使被人群圍繞,孤獨感也依然會存在。
──本文摘自三采文化《人間孤獨 卻與你一見如故》/黃山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