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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離場前不曾燃燒 張鐵志
人物 | May 22 , 2019  00:00

倘若離場前不曾燃燒 張鐵志

「我害怕死亡,我想到消失這件事,總是覺得很害怕,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說不定我是用玩樂來抵抗死亡。」1987年,那個在植物園、博愛路、重慶南路書街晃蕩的男孩也是嗎?也許90年代會持續騷擾張鐵志,想像新的文體,新的問題,新的身體,進入另一個風暴中心,去抵抗消失。像是他在《想像力的革命》中引用的保羅奧斯特:「我的思想在那個火與血的一年之後,並沒有改變多少。當我現在獨自拿著筆坐在這個房間時,我知道我仍然是瘋狂的,也許比以前更瘋狂。」
文/馬翊航 攝影/高政全 圖片/印刻 場地提供/文房(www.chapter.com.tw)

 

氣象人

楊智傑新近出版的詩集《小寧》,裡面有一首名為〈氣象人〉的詩:「無數幻影噬咬,分裂著我們/我安逸的血肉感到疏離/寒冷、害怕。我已不再屬於這裡了/我已不再屬於這裡了/音樂與詩歌隱遁的節慶/在暴雨和車隊間,我甚至無法聽見。」

我們也會在張鐵志的新作《想像力的革命》,或更早的《反叛的凝視:他們如何改變世界?》讀到氣象人,被他們激進的爆破行動所震撼,也為日後的潛伏潰散而傷感。他們後來去哪兒了?《反叛的凝視》裡有簡短的追蹤與解答,《想像力的革命》展開了更細微的描繪,不只更多故事更多篇幅,而是暴力與悲劇的回應試探。楊智傑的《小寧》看似情詩,其實更感傷擺盪於土地與身軀運動交錯之處。張鐵志給了楊智傑一段推薦序言:「沒有比青春、自由與愛更迷人的主題。喧嘩與騷動,感傷與憤怒,激情與困頓,這本書是封溫柔情書,寫給這座還很青春但略顯蒼老的島嶼,以及這個不安但不願放棄希望的世代。」讀來也像他寫給自己。

書寫一本書的時間是兩年,或是三十年。60年代的水源火種從十六歲青春埋伏到現在。是南方朔1980年的《憤怒之愛》(南方朔也以氣象人作為全書的起點:「西十一街十八號的大爆炸顯示了一個時代的結束,但它同時也可能就是一種開始。」),《當代》雜誌1986年6、7月號的60年代專題(除了美國,還有法國五月學運、西德學運、布拉格之春、日本大學鬥爭、南韓四.一九運動⋯⋯)。他說寫作是為當年的自己補課,但是否也以寫作面對當前的社會騷動,留給下一個世代鑰匙與密碼?「我其實沒有刻意去對應臺灣的社會現實,不過的確是與香港的一些抗爭狀態有關。」見到張鐵志時,也是沉重的四月氣象:金恩博士遭暗殺五十一周年,鄭南榕自焚三十周年,佔中九子宣判有罪。

與此同時,他也是忙碌的,在中華文化總會任職副秘書長,雜誌《新活水》任職社長,這個他形容「帶有政治性的文化工作」,似乎疊合了過去在他生涯裡,政治事業與文化傳媒的職涯單選題。他人不免敏感困惑,是不是走入體制內,或者等同於被收編?憤怒與自由,有沒有可能因為溫和而無效?「其實我並沒有排斥進入體制,不過與其說身處體制內,或許我現在的位置,更接近體制與體制之間的橋梁,或者扮演某種中介者的角色⋯⋯體制是不是等同被收編?也許這世界沒有那麼非黑即白。」

世界的確不是非黑即白。有了《聲音與憤怒》的搖滾噪音與騷動、《反叛的凝視》的抵抗支點,新書《想像力的革命》雖以革命之名,裡面藏匿收納的,還有寂滅與消散:凱魯亞克的自我放逐,民主社會學生聯盟(SDS)的矛盾瓦解,自由之夏的騷亂與死亡,嬉皮花色下暴力與藥物的陰影,抗爭後隨之而來的牢獄、審判、逃亡⋯⋯國家並不闔上監視之眼,世界聚攏黑暗,有人逐漸與時代無關,即使心仍有所愛。視角觀點的微調,毋寧是張鐵志的遷徙軌跡。從「垮掉的一代」到「全球型錄」,從反叛的啟蒙到未曾完整實現的未來,人物事件在不同的篇章反覆登場,相互支撐包裹了世代圖景。他沒有被海量資料淹沒,試圖加入自傳、回憶錄,呈現更多細微的時代感覺與記憶。「但這本新書出版的時候,也有人酸我:怎麼每本書都差不多?」面對這樣的質問,他沒有憤怒與爆破,「我還是有很多事情不了解,Bob Dylan我寫十篇都還是無法窮盡,更何況是一個年代⋯⋯我希望自己是一個轉譯者,帶領讀者看到一個時代的複雜。」一如他描繪Joan Didion、Tom Wolfe、Norman Mailer的非虛構寫作,「必須要有新的文字想像,才能走進風暴的中心,抵達那無人之境。」

 

倘若離場前不曾燃燒  張鐵志
倘若離場前不曾燃燒 張鐵志

 

Like a Rolling Stone

如果為《想像力的革命》選一首歌?「很簡單,是Bob Dylan 的〈Like a Rolling Stone〉。」滾動的石頭迷失方向,無人相識,寶變為石,反叛與挫折相生。張照堂在〈狄倫文化〉說這首歌主題是關於嚴酷與激勵。完成《想像力的革命》之後,張鐵志也才意識到自己寫作的變化,其實吸收了過去的挫敗雨水。「我沒有你們想像那麼一帆風順。」離開博士班的學術工作是挫折(學術分工的專一與不滿足,知識勞動的異化)、在《旺報》文化副刊時對中國異議聲音的邀集與被壓抑(也算一種革命失敗)。位置與位置之間,有不能安放也有不願被安放。「寫《聲音與憤怒》的時候,我是三十二歲,希望可以帶動大家起來革命反抗,非常熱血。但《想像力的革命》多了一些黑暗面,有無奈與失落在裡面。」失望不是失敗,世界仍在緩緩滾動,「我是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現實充滿缺損,沒人做過的事,靠想像力與行動力補充。只是走在風頭浪尖,全面保持敏銳似乎有點難度。「我在人際關係上比較遲鈍,像是辦公室裡面一些細微的情感變化,我有時也會不知如何是好。」張鐵志無可奈何的笑,「我的個性好像比較溫和,不過我對事物的態度是強烈的。」

如果有一個平行時空的未來,如果不在這裡,會去哪裡實現這種強烈?「以前我一定是說去搞搖滾樂隊,現在⋯⋯其實我滿喜歡我現在的狀態的。」博士學位的中斷,是小小遺憾或者未必?「大學時候我期待、想像的,是一種有實踐力、批判力的知識工作者。但其實現在透過媒體透過寫作,我一樣在做知識工作。」穩定的可能僵固,彈性的可能朝不保夕,非選不可的話,張鐵志的答案大概是拒絕無聊。搭長途飛機時候總是帶上看不完的書,只因為擔心被釘死座位上強迫放空,「我害怕無聊。」他說想像力是破壞現有的框架,活成想要的樣子——還有什麼想要的樣子,需要進行更大的破壞?

 

倘若離場前不曾燃燒  張鐵志
倘若離場前不曾燃燒 張鐵志

 

在路上

在(也許無法寫盡的)60年代之後,他是否想過書寫自己的關鍵時刻,青春與騷動的90年代?「如果要給我或同代人一個詞的話,我想大概是『後解嚴』吧。」禁忌看似解除,但一切仍在變動,尚未凝固。我想起賴香吟的〈虛構與紀實〉:二二八,解嚴,未完成的書寫與造作死亡,一些躁動與神祕的詞彙飄蕩在夏日小鎮,「我們必須透過這麼不尋常這麼做作的方式,才瞭解了自己。」

張鐵志曾經在《聯合報》上的「文學相對論」與李維菁對談:「每天放學後,我會和另一個男孩K在學校附近晃蕩……彼時這個島嶼剛剛解嚴一年,威權的幽靈仍然巨大如山,經過森嚴肅穆的總統府前總是有點害怕,怕被那些憲兵刁難。那時總統府前這條路還叫『介壽路』。幾年之後,我們才理解這樣的路名有多荒誕。又幾年之後,我當了憲兵,在2000年5月20日陳水扁總統就職典禮時,駐守在北一女校園內準備在緊急狀況時衝出去維安。而再過幾年,我們會經常在這條路上參加抗議活動。」凝縮與疊影,激烈震盪或者緩慢蛻皮的時代。當他路過南海路,開闊銳利的紀念堂,那裡有什麼幽靈與火種?張鐵志非常喜歡楊照的第一本小說《大愛》,還買了好幾本送人。他沒有提到的是,楊照為了寫政治與愛的複雜變貌,書中自陳「這故事一直在我心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冒出來騷擾我一下。」是否也有什麼未完成的騷擾著張鐵志?他說也許未來寫臺灣版的《聲音與憤怒》,一路從民歌時期到〈島嶼天光〉,或者寫台灣的70、80年代,有美國60年代能量的流動與轉嫁。「但我的鄉愁應該是我的大學時代,可能比起早年的眷村生活來得更重要。我不太敢寫,是因為不知道怎麼下手。」愈美麗的東西愈不可碰,回返自己可能更艱難。

「我害怕死亡,我想到消失這件事,總是覺得很害怕,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說不定我是用玩樂來抵抗死亡。」1987年,那個在植物園、博愛路、重慶南路書街晃蕩的男孩也是嗎?也許90年代會持續騷擾他,想像新的文體,新的問題,新的身體,進入另一個風暴中心,去抵抗消失。像是他在《想像力的革命》中引用的保羅奧斯特:「我的思想在那個火與血的一年之後,並沒有改變多少。當我現在獨自拿著筆坐在這個房間時,我知道我仍然是瘋狂的,也許比以前更瘋狂。」

 


 

張鐵志

1972年出生的天秤座。大一第一天掙扎著要做文藝青年還是抗議青年,此後人生為這兩條軸線所交織。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文化總會副秘書長暨《Fountain新活水》社長。曾任《號外》總編輯暨聯合出版人、《彭博商業週刊中文版》創刊總主筆、《報導者》總主筆、《政問》主編與主持人。

2004年出版第一本書《聲音與憤怒:搖滾樂可以改變世界嗎?》,2015年出版十周年增訂版,以及《反叛的凝視》、《時代的噪音:從狄倫到U2的抗議之聲》、《燃燒的年代:獨立文化、青年世代與公共精神》,新作《想像力的革命:1960年代的烏托邦追尋》。

 

倘若離場前不曾燃燒  張鐵志
倘若離場前不曾燃燒 張鐵志

《想像力的革命:1960年代的烏托邦追尋》

作者:張鐵志
出版社:印刻

 

 

 

 

延伸閱讀

Bob Dylan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啟示 香港人的台灣情(摘自張鐵志《燃燒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