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險公司寄來一張健檢通知單,很簡單的那種驗血驗尿X光,背面是一串特約醫療院所的名單,有大有小。最近的一家是個地方診所,車程大約10分鐘,但我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才去到。頭腦說:「去看看各種指數也好」,但是腳說:「我懶。」「難得免費,就近做做嘛!」「免費了不起嗎?」內在雙方這樣反覆聊個沒完,為了實踐人權文明,我向來不願逼迫任何一方接受任何單方堅稱的共識,就這樣花了兩個月。在雙腳終於點頭的那個晚上,我決定隔天一早直接去把血抽了,這種陽春健檢應該不必預約吧?反正通知單上寫著空腹八小時,誰早上起床不是空腹八小時的狀態?簡單。
診所櫃檯的護理師表情和妝一樣淡,問我:「妳有空腹八小時嗎?」
「有。」我沒淡輸她,這種競賽我連不想比的時候都會拿名次。
「有喝水嗎?」
「……有。」失算,我忘記空腹也要禁水。
「喝了多少?」
「一點點而已……」一馬克杯算一點點吧?我為了逃避另一次十分鐘車程竟然撒謊,但她臉上已經有光,那種我和她都知道局勢已定的光。
「這樣數字不準喔~」她遞回通知單,我被結束這個回合。
頭腦和雙腳又聊了一個月左右之後,我餓著肚子渴著喉嚨再度回到櫃檯前。淡妝護理師讓我把通知單遞給另一個稍見年長的護理師,那種我在大醫院抽血的時候會特地去排她的隊的那種,快狠準的熟手。她真的快狠準,叫我站上身高體重計的同時,也把身分證塞到我手上還給我,必須同時收證脫鞋放低包包令我的小腦負荷過載,站上磅秤時哐啷一聲差點跌下來,但阿長(我覺得她去到哪裡都能當阿長)已經報出我的體重,「體重55.5啊不是等一下喔等一下喔是57.5」寫出這種句子我還得擔心編輯索討標點符號,她可是嚷得中氣十足。
抽血也以光速完成。照常理說,她既然能趁著抽出一管血的期間,解釋取尿的要點,交代抽過血可以進食飲水,並且在任何空檔之間哼歌,那起碼有個十幾秒吧,但在她面前,我陷入一種非關愛情的高速旋轉,又或許那個抽血室其實是個蟲洞,因為一切彷彿都在我眨眼之間就結束了,下一次張眼的時候,淡妝護理師已經遞來一件病人服,讓我換掉自己上身的衣物,進X光室找她。我抖開淡藍色的病人服,看到領口內側一圈褐黃,內心一沉。只要湊近鼻子聞聞,就能確認衣服到底洗過沒有,但綜觀全局,我深知在那當口確認這種細節對於人生光明面一點助益也沒有,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就套上了。諸如頭洗一半的話也不用多說,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把頭剃完而已,區區一圈油領。
區區一圈看似沾過八百壯士後頸油的衣領。如果可以理解衣服沒洗的原因,我心裡的創傷可能比較容易過去,躺在床上等著做心電圖的時候,我問淡妝護理師:「這裡常常有人來做健檢嗎?」如果生意不好,削減洗衣預算的確是可能的做法。「有時候也會有。」這六個字真是高明,不肯定也不否定,答了卻也沒答,而且順便告訴我她沒興趣聊天,我從來沒想過話可以這樣應。在精神創傷發生的同時,意外撿到武功祕笈,令我心情相當複雜。
淡妝護理師顧著在我的腳踝手腕塗上酒精,專注到近乎神聖,所以我在數秒後頗為訝異,她鉗上四肢夾的位置,根本不在剛剛消毒過的點上。極有可能,那些接觸我皮膚的夾子貼面,之前也夾過八百壯士沒有消毒到的肢體部分。我感覺到後頸與四肢末端的皮膚細胞,瞬間長出細胞壁來抵禦境外汙染物,而我的心神在呼喊,誰來給我一瓶保力達B,讓我可以預支明日的氣力,用來保定此刻的自己。
走出診所以後,我想起血壓還沒量,剛才阿長說要給我一點時間停喘,顯然高速旋轉讓我們都忘了這件事。要回去補量嗎?頭腦和雙腳同時一陣虛軟。我衷心冀望頭腳雙方在血糖過低而且脫水的狀態下,還能夠記取這一次苟且求近的教訓,下次通知單再來的時候,願意手拉手心連心,花一個小時的車程到城裡的醫院去,換上依照標準作業程序發包送洗的病人服,做一個普通到寫不進專欄的健檢。
我直奔早餐店,吃了一份丙烯醯胺明顯超標的粉漿蛋餅,恢復精神健康。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