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開始,「列書單」這件事對我而言已經成為相當尷尬的事,那彆扭程度可能僅次於和老闆一起搭電梯進公司。一來,因為「書單」這玩意太赤裸裸展現一個人的內在,像是品味與智力的X光片和斷層掃描,你這一個人,所擔憂、匱乏、欲蓋彌彰、急於展現、莫名其妙自以為的,通通會投射在書櫃裡。書單很像臉書po文,你花越多篇幅著墨的,就是你實際握有最少的。
第二則是因為,我必須坦承現在真的很少看書了。
過去閱讀率最高的時光,往往是在壯遊大旅行之時。旅行橫跨的國家數、時間長,和閱讀數量成正比。至今仍記得在從泰北跨越到寮國的兩日長尾船上,讀完了D.H.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印度齋沙默的三天兩夜駱駝漫遊,翻完愛爾蘭作家Frank McCourt《安琪拉的灰燼》(Angela's Ashes);在非洲馬達加斯加的四日獨木舟之旅,烈日下汗涔涔看完張愛玲的《半生緣》與《Eat, Pray, Love》;到了土耳其的卡帕多奇亞,跳tone地津津樂道享受著Paula McLain的《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與先生進行的歐洲跨國兩周火車之旅,則是慢條斯理讀完David Nicholls的《Us》,寓言似的。
以致現在若回想起這些書的內容,連帶著會想起旅途當下的氛圍,沙塵、水氣、日曬、公車上的百無聊賴、山中木屋的幽暗清冷。
發現自己有個莫名的閱讀傾向,人在哪裡,就越要讀時代背景與此時此地完全不相干的書,求的不是既視,而是抽離感。如果人已經在非洲旅行,還要讀保羅索魯的《暗星薩伐旅》,或是因公去日本出差還讀宮部美幸的《模仿犯》,那異地文化的劑量實在太重了,令我不勝負荷。所以我通常挑一本風馬牛不相關的書,作為旅行的次現實跳脫。
若真的毫無靈感,瓊瑤或金庸永遠是個填補時間的好選擇,在那些看來彷彿侏羅紀的古老年代(不論是宋元明清還是民國六、七十年),愛情的濃烈與破碎,或是俠義情懷的血脈賁張,竟然是那麼不違和,甚或帶荒謬的喜感,使我感到無比的安全與自在。車窗外出現的風景不管是婆羅浮屠或是大笨鐘或是馬丘比丘,只要跟著這些如北極星的經典走,人性的共通性同時在旅行與閱讀中得到驗證。
過去長途旅行時喜歡一口氣扛著十本書出門,再像在森林裡留下麵包屑做記號的葛塔與韓森一樣,把讀過的書放在每個下榻旅館的書架上,想像著書將如何跟新主人展開下一次輪迴,又或者就此蹲坐書架十年,至少它可以從倉庫到店家再到國外透透氣,也不枉此生了。
如今想想,這做法真是浪漫。
不過,我並不是堅持「還是喜歡紙本的觸感與溫度」的人,所以後來為方便起見便買了Kindle,不管人在哪裡,連上網按一鍵就可以下載整本書,還能瞬間把兩百本書集結起來的厚度與重量減為半本,而即便在最遁世的部落或島嶼,也能信手拈來便進入章節裡。方便扼殺了浪漫,不過我不再介意。
近日要出發前往加德滿都,這是我與這國家第三度結緣了。行前除了登山所需裝備,我一邊思考要帶什麼書打發馬納斯陸的山中歲月。最後我塞進了Kindle,以及兩本實體書:敘述美國南方小記者挑戰體制幫黑人幫傭走出困境的《The Help》(姊妹),以及南懷瑾的《金剛經說甚麼》。都這麼不怕尷尬地把書單公諸於世了,我又將在這趟旅行找到怎樣的啟蒙呢?就留待下個月回來時告訴你吧。
作者介紹
李郁淳,射手座,又叫阿鳥,十歲開始寫文,二十歲開始旅行,三十歲開始跑步。著有《想入非非:一個人的東非130天大縱走》。曾在以色列耶路撒冷教過中文,到土耳其打工度假,40%的印度達人,一到東南亞就被當成同鄉。強項是翻白眼與鬼扯。臉書粉絲頁:「漂鳥旅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