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前醒來,看到糰糰睡在身側,非常幸福。他近來樂意陪睡,甚至只要見我靠上床頭,就趕過來用半身壓住我,不讓走。小動物的親近讓我歡喜,每一次都像受讚我是無害有益的生物。
糰糰多半背對我側臥,耳朵又有點重,很少在第一時間發現我醒來,但他很快就會知道,因為我忍不住不拿手或腳去貼他後背,輕輕慢慢靠上去,到隱約能感受他體溫的程度。能維持這種連貼再睡回去最是理想,但實現理想的機會不多,擱上人腳人手的貓一下就醒。我沉迷於觀察他慢慢恢復神智的後腦勺,有時候嘆口氣又睡回去,有時候乾脆轉過來看我什麼情況,太可愛。心裡這樣甜一下,人就全醒了。
我一開燈滑手機,他也跟著全醒。我幾乎能夠想像,糰糰的小腦袋有多麽苦於判定「人類起床程序」,我反覆變化的起床步驟對他來說太難歸納。四點醒來,五點醒來,六點醒來,和鬧鐘響了才醒來,各有不同步驟。先滑手機,或先摸貓,或滑完摸完又熄燈試著再睡。他唯一確知的是,我將在長短不一的步驟結束後下床走向貓碗,而他決志趕上每個第一時間,飛跳落地預備開飯。他已經用大半生驗證,人類醒來與貓族進食是必然的線性因果。我在凌晨微光裡伸手去抓電話,他抬頭或起身走到我橫置的面前(相距10公分的童叟無欺人貓面對面)確認我精神狀態時,眼中流露的是他對當日線性因果的進程抱持過度積極樂觀的判斷。簡稱誤判。他慣於誤判我即將起床。
我宣告他誤判的方式,是抬手去摸他頭毛。糰糰領受摸頭的樣子很得人疼,不避不退,定定看著手來,穩穩領摸。摸兩下他就明白局勢,人手既然摸在貓頭上,沒用來掀被子撐床面,那是沒有起身的意思。貓能趴就不站,轉身蹲成母雞,繼續拿後腦勺對我。之前珠珠睡在手邊的時候,蹲點的算計以人手能拍貓屁為原則,糰糰不愛拍屁,可能骨刺多易痠痛,他的蹲點成全的是後腦勺。貓的後頸肉原來和人一樣有兩道筋,我給人洗頭的時候也特別享受捏脖子。
慈母視角的家貓用餐圖(後腦勺香香!)
貓脖子撥著撥著,指尖漸漸能感到極薄一層油脂,不免想起這隻小公貓很香,埋上去聞,舒心寧神。貓察覺到人有動靜,再次升起積極樂觀,糰糰偶爾積極起來會犯喘,貓喘起來像乾咳,聽他喘,我的肺葉心室也像等著一起從嘴裡飛出來,他卻是自在,喘完繼續起身來到我面前,看這會側身支頭的我,像是距離下床更近一步了。
天色逐漸開光,人貓相對情勢也隨著變化。貓的早餐絕大多數在天光下進行,對糰糰來說這是線性因果裡的一截。天亮以後,貓的耐性蒸散如朝露,開始壓扁聲線以喉底啞聲喊話,一句厲過一句,意志堅決,我沒遇過第二隻像他這樣對人類諄諄善誨的貓。我對貓不全是退讓,很早就明白人若是過不好,貓更沒得指望日子能好,但我會心軟,情意上心的時候看著灰鼠似的小老頭這樣努力餐飯,不能不敬他惜他三分,只好下床開罐。他肯吃就讓他吃吧,他能多過半年一年,就配合他半年一年吧。三年五年也可以啦,如果他想。唉我會累死。
人有個對象可以說,你想多久我就多久,是非常富裕的瞬間,偶爾發生的時候簡直流油。那種富裕不來自獲得,而是自產,像在數學不等式裡面放個「大於」符號,以供應永遠大於需要為真理。人類淒慘之處往往在於認不清那個永遠只存在那個瞬間。永遠會消逝,瞬間卻分秒新生,新生的瞬間才是富裕得以幻衍處。貓在人身上屢屢占勝,顯然得益於天生沒衛生兼不識字,不知道永遠兩個字怎麼說怎麼問,天生意志用來關注的都是眼前人瞬間的情意,在富裕閃現的時刻,縱奔迎去。他零零碎碎叼走的那些,拼湊而成的斷續永遠,比人心渺望的版本更長更全。世間畢竟有這種全靠無知成就的幸福,只是人類難以沾染(人語中那八萬四千條針對幸福的定義啊)。
糰糰要是真的再活五年,早餐可能要提前成宵夜了。
作者介紹
江鵝,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